第102章 万物依凭

空荡荡的浮萍岛上有一个挺拔高瘦的身影，正是被司马如烟留下来负责接应的九千岁，而之前阻拦他们进入的刑天侯踪影不见。对于九千岁而言，时间仅仅过去了不到一分钟，司马如烟一行人似乎是刚推门进去，就立刻又返回了。他迅速扫视了一下人群，金鹏背上人员完整，此外还多了个容貌惊人的女子。九千岁长吁一口气，刚想开口，突然意识到不对。孙无恐不在人群中，一众妖怪显得失魂落魄惊惶未定，而司马如烟泪眼婆娑，铁公主正紧紧搂着她。行动失败了！他们没有救出孙无恐！

        “发生什么了？孙无恐呢？”九千岁大声问。

        没有人出声。妖怪们大都将视线汇聚在那扇石门上，那扇门后可是无尽的忘忧海水，谁也没把握说孙无恐一定能挡住，也许下一秒至阳之水就会冲破无中生有门。好在石门岿然不动，静悄悄一无声息。

        “说话啊！你们都傻了？”九千岁不禁加大了音量，“没见到孙无恐？这女人……这位姑娘又是谁？”九千岁说着忍不住朝宝莲仙子又看了眼，仙子的容貌太过惊艳，让他不自禁带上几分尊重。

        “一言难尽。”回答他的是金色鹏鸟，“连星，先别问了，回头慢慢说。如烟，仙子，我们现在去哪？”

        依然没人作声。司马如烟含泪静静坐着，而宝莲仙子和一众妖怪一样，目不转睛地望着无中生有门。

        赵白象朝司马如烟看看，然后挪动浑圆的两腿凑近宝莲仙子轻声说：“仙子，这里不宜久留，佛祖的法力能够延伸出来。”

        宝莲仙子这才将视线从石门上移开，点点头说：“不着急，我们已经安全了，现在的问题是她。”这个“她”说的自然是司马如烟。

        “司马如烟伤心过度，一时半会儿怕是缓不过来，我们先回添竹再说？”胖子建议。

        宝莲仙子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走到司马如烟身边坐了下来。铁公主看见仙子到来，松开搂住司马如烟肩膀的手臂，一言不发地退在一边。

        “司马如烟，最后那一刻你都看见了吧？”宝莲仙子开口问。

        司马如烟木然地点头，然后问了句：“他彻底消失了对吗？”

        “是的。”宝莲仙子说，“他与佛眼融为了一体，不然做不到将佛眼打回原形。渡仙桥暂时不存在了，佛祖想要重建渡仙桥得花费很长很长时间。”在无中生有门闭拢的一瞬间，司马如烟和宝莲仙子透过无数坠石间的空隙看见男孩佛祖右眼眼窝中的光亮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完整的眼睛。渡仙桥失去了固有的形态，回到了本来该在的地方。

        “他曾经跟我说想要知道他是打哪来的，现在终于如愿了。”司马如烟的声音干涩而空洞，“他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却丢下了我。”

        “他没有丢下你。”宝莲仙子伸出双手抓住司马如烟的肩膀，“他救了你，他救了所有人以及整个下界。佛祖得回了右眼，说明他的法力无法继续维持渡仙桥，也就意味着至阳之水无法再越过一步崖。下界赢得了长久的安定，所有的妖怪包括你都不再受上界威胁，这都是他争取来的。”

        “不要骗自己了。”司马如烟摇摇头，“只是暂时的安定。佛祖重建渡仙桥也许要花点时间，但是总有重建完成的那一天。他今天遭受了这样的挫败，对他来说是巨大的羞辱，他绝对不会罢休。孙无恐牺牲了自己，只是换来我们多活一段时间。知道吗仙子，我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了，其他人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早晚要覆灭，做什么都没用。”

        “不许这么说！”宝莲仙子的语气变得严厉，“司马如烟，你曾经拥有过很多世的凡人之躯，凡人的阳寿就那么短短百十年，明知自己有一天会死，他们不是依然活得很快乐？我们无法奢求更多，当下才最重要。”

        当下最重要？司马如烟不由苦涩地笑了笑。不，什么都不重要了，无论是现在或是以前还是将来，因为最重要的那个人消失了，仿佛釜底抽薪，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徒有其表的外壳。司马如烟抬头远望，天眼湖的碧蓝映衬着洁白的沙滩，美不胜收。现在是他们出发进入上界的同一个上午，阳光洒在湖面上，金光粼粼，犹如一块瑰丽的蓝色宝石闪耀着难以置信的夺目光彩。她的视线中突然闯入了一个白色身影，一名背影纤弱的白袍少女不知何时坐在了浮萍岛边缘，两只脚正浸泡在湖水中。那个背影司马如烟过目难忘，在沙颅海中，正是这个背影带着自己找到了佛骨真身。

        “你怎么了？”宝莲仙子察觉到了司马如烟的异样。司马如烟仿佛入定了一样，两眼直勾勾注视着前方。

        “仙子，你能看见吗？”司马如烟指着白袍少女问。宝莲仙子顺着司马如烟手指的方向看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没有。你看见了什么？”宝莲仙子问。

        “就在那里，一个白衣少女。”司马如烟回答。

        宝莲仙子再次转头仔细看了看，然后犹疑着问：“你是说，你看见了一个我看不见的人？”

        “嗯，那个少女帮助我找回了真身。别人都看不见她，我以为至少你能看得见。”司马如烟说。

        宝莲仙子凝视着司马如烟的脸，忽然一笑说：“去找她，想必她有话跟你说。”

        仙子的反应让司马如烟有些惊讶。仙子虽然看不见白袍少女，但是显然猜到了她是谁。司马如烟朝仙子瞥了眼，默默起身跳下金鹏的背朝白袍少女所在的方向走去。赵白象赶紧凑过来说：“仙子，司马如烟这是干嘛去？我们真的该走了。”

        “还不能走，这是她的重要时刻。”宝莲仙子目视着司马如烟说。司马如烟啊，凭现在的你，应该认得出它了吧？

        浮萍岛占地仅有两个足球场大小，所以司马如烟没用多久就来到了白袍少女身后。少女没有回头，似乎根本没察觉司马如烟的到来。

        “你究竟是谁？”司马如烟不再靠近，开口发问。

        “我就是我呀。”少女背对着司马如烟答道。在沙颅海中，白袍少女从头至尾一言未发，这还是司马如烟第一次听见她说话。她的声音很熟悉，可是司马如烟却又说不上来在哪里听过。

        “我原本以为你是我的真身，是那根佛骨，现在知道不是。”

        “哦？那我应该是谁呢？”少女略显顽皮地问。

        司马如烟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仙子看不见你，却知道你是谁，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我从没想过自己能见到你，你是天道。”

        “谁都可以见到我呀。”少女欢快地笑了，“我依附于天地，海河，土壤，山石以及所有生灵，我是万物的自性。想见我其实很容易，因为我就是你们自身的镜子，只不过大多生命不懂得挖掘自性，意识不到我就在你们体内而已。”

        你说得倒是容易。“你想对我说什么？”司马如烟问。

        “这话应该由我问你，你想对我说什么？”少女反问。

        司马如烟被问得愣住了，不知如何作答。少女接着说道：“你心中有疑问，你潜意识中向我寻求帮助，为了回应你我才会出现，所以你应该有问题要问我。”

        司马如烟沉默不语。我应该问它什么？我真的无意识中向它求助了吗？我为了什么才向它求助的？笨蛋，这还用思考吗？除了这个希冀，你还有其他渴求吗？“有办法让孙无恐回来吗？”她满怀希望地问。

        “不可能。他消散在佛眼中，回归为佛祖的极阳，他已经永远消失了。”少女顿了顿说道，“司马如烟，你呼唤我不是为了问这么愚蠢的问题的，再想想，还有什么要问的。”

        司马如烟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彻底浇灭，她心丧若死，摇摇头答道：“没了，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再见。”说着司马如烟转身离去。

        “力可为而不为，佛祖的那滴眼泪算是白流了。”少女在司马如烟身后说道。

        司马如烟走出几步停了下来，猛然回头语带哭音地大喊：“你不就是想让我问怎么拯救下界吗？跟我有什么关系？救了又怎样？我根本不在乎，想让我在乎的话，你把孙无恐还给我！”

        “孙无恐回不来了。他的牺牲原本像金子一样宝贵，可是现在的你却让金子成了那块淋了尿的普通石头。他用自身维护你难道仅仅是因为你们之间的情义吗？他信任你，知道只有你能改变目前的局面。”

        “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司马如烟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中渗出。

        “不管你承不承认，事实上你已经左右了很多东西。”少女缓缓回过头说。司马如烟垂下手，含泪吃惊地看着那张脸。那张脸在不断变化，时而老迈龙钟，时而青春姣好，那是一张汇集了自己诸多前世的脸。

        “没什么好惊讶的吧？我就是你的意识本身，我也是所有人的意识本身。过来，坐到我身边来。”少女朝司马如烟招招手。司马如烟抹去泪水走到少女身边并肩坐下，她强迫自己注视眼前碧蓝的湖水，不愿去看那张虚幻不定的脸。“为什么非得是我？想要救下界的话，你自己昭示佛祖不就行了？”司马如烟开口说。

        “我只是万物的意识，决定不了任何事情，真正的决定得由你们来作。我要的是万物平衡，阴阳协调。佛祖是极阳，你是极阴，你们之间得找到平衡，那样的话目前这个失衡的局面才能得以改变。”

        “不可能，佛祖不会谈判，你说的平衡永远找不到。”司马如烟一个劲摇头。

        少女轻笑一声说：“没试过又怎么知道。”

        “他没有任何情感，万物在他眼里是平等的，一个生命和一块石头没有区别。他不在乎生或死，在他看来，生命的消逝不过是今晨的露水干了，丝毫不影响明天的黎明到来。”

        “哇，说得太好了，绝妙的比喻。”少女拍着手大笑，“你说得没错，他确实没有情感，不过那是以前。别忘了，他最后残存的情感藏在那滴为你而流的眼泪里，而现在，那滴眼泪已经回到他的身体。你有没有想过，究竟是孙无恐救了你，还是佛祖自身的意愿想让你活着。”

        司马如烟低头不语。佛祖的心思像无尽的忘忧海一样无从探寻，说好听点是浩瀚无垠，说难听点是空无一物，谁能看得透呢？两位少女肩并肩坐在浮萍岛的边沿，谁也不再说话，只是出神地望着绚烂的湖面。不知道过去多久，司马如烟才低声问道：“我该怎么做？怎么才能阻止佛祖灭世？”

        “你终于肯问出口了？”少女得意地晃动着浸泡在湖水中的双脚。

        “我问不问出口又有什么关系？你早就知道我会问什么。”

        “有关系，关系很大。”少女的语气变得郑重，“这是仪式。只有你说出口，才证明你把它真正当作了自己的责任。我说过，我只是你的意识，你必须看清自己真正的意识。”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答案不在我这里，而在你心中，你得自己去找到它。”少女答道。

        司马如烟难以置信地扭头瞪着少女。你和我绕了半天圈子，我好容易问了，你却给我这么一个回答？少女变幻莫测的脸庞浮现出笑容，不论她显现哪张脸，唯有嘴角的笑容是不变的。“佛祖在跨过一步崖前静坐了七天七夜，跨过去后他又不知道静坐过多少回，他总是在不断寻求答案。现在轮到你了，你得自己寻找答案。我只能告诉你一点，其实这件事本身并没有正确答案，你的任何决定都是最终答案。”少女说着站了起来，扑通一声跳进了天眼湖，向前方游去。

        “不要走！我真的说服不了佛祖，我没有他要的东西，这世上没有他必需的东西。”司马如烟焦急地大喊。

        “你有的……”少女越游越远，语音断断续续，“不需要说服他……他有了一丝情感……你可以打动他…好好想想……答案在你心里……”伴随着话语断绝，少女彻底消失在湖水中。司马如烟怔怔地望着空旷的湖面，心头一片空洞。她独自枯坐了很久，这才回过神，转身大步走向一直安静等待着她的妖怪们。来到鹏鸟身边后，她高声向着鹏鸟背上的宝莲仙子说：“仙子，你们先走吧。”

        九千岁满脸不愉地走过来抢着问：“如烟，你呢？”自从妖怪们从无中生有门里出来，他还没机会和司马如烟说上话。司马如烟独自在湖边发呆的时候，他数度想去询问，但是被宝莲仙子阻拦。

        “抱歉，九爷，让你担心了。我要在这里逗留一会儿，麻烦你先带他们回添竹，我晚一些会回去找你们汇合。”

        “晚一些是指多久？”九千岁目光闪动。

        “我不知道，也许半天，也许一天，无论多久，我保证我一定会回去。”

        “不行，主上你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我陪着你。”说话的是风里沙，身负重伤的他终于从昏迷中苏醒，此刻用力推开扶住他的吴公，想要从鹏鸟背上跳下。

        “都闭嘴。”宝莲仙子伸出手指在风里沙额头上一点，风里沙立刻又昏死过去。仙子一抬腿，身影突然出现在九千岁和司马如烟之间，九千岁吓了一跳，连忙大步后退。他倒不是怕仙子对自己不利，而是由于仙子的容貌让他觉得连靠近都是种冒犯。

        “见过它了？”仙子盯着司马如烟的眼睛问。

        “嗯。”司马如烟应道。

        “它要你留下？”

        “不是，它要我找个答案，我得一个人静下来想想。”

        “好孩子。”仙子用力捏了捏司马如烟的肩膀，“见过它后自然是要好好想想的，我们称之为入定。”仙子不再多说，回头冲金鹏挥手喊道：“带所有人离开。”随后她朝一旁默不作声的九千岁说：“包括你，你也不能留下。”

        “我不走，她需要人接应。”九千岁朝司马如烟走去。

        “你必须走，谁都不能打扰她。”宝莲仙子横在九千岁面前说，“听说你载着她从添竹一路飞往沙颅海，这回换成载我吧，送我去添竹。”

        九千岁阴狠的灰黄脸庞突然涨得通红。宝莲仙子奇怪地咦一声说：“我都不脸红，你一个大男人脸红什么？快现出你的真身。”

        仙子的语气不容抗拒，九千岁求助地朝司马如烟望去，司马如烟冲他浅浅一笑点点头。九千岁跺跺脚，乖乖地化身为九翅凤。不一会儿工夫，金鹏和九翅凤振翅越过通天峰的边沿峰峦消失在视野中。直到完全看不见他们后，司马如烟才慢慢回到少女刚才坐着的地方，冲着少女消失的湖面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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