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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新生


球鞋踩上这片荒无人烟的土地,公路两边杂草丛生。

        “当前道路直走一百米左转。”

        手机听筒里传来人工智能导航的机械声。

        夜里城郊的风并不怎么温柔,周绪起跺了跺脚,一边找目的地一边寻思怎么也没多穿件外套。

        跟着导航左拐右拐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剩下五百米滴滴都不愿走,还得靠他自己用脚。

        导航指示拐个弯,离目的地还剩八十米。

        他把导航关了,手机塞进兜里。

        没走几步,就看到了目的地的大门。门口站着个正抽烟的长发男人。

        “来了?”长发男人把烟踩灭,抬起头看着他。

        周绪起对这张脸印象很深,一个长得很英气的男人。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商哥”了,他通过观察那位商哥的朋友圈猜测的。

        “嗯,来了。”

        长发男人走过来揽着他往里面走,“怎么穿校服就来了?”

        周绪起跟着他一起往里面走,“今天刚放学,懒得换了,不然还得多洗一套。”

        “没骑摩托?”长发男人问。

        “没骑。”

        他不敢骑,毕竟他不是原来的“周绪起”。

        他压根儿不会摩托。

        月庐在城东,这地方在城西,一路从城东到城西,经过市中心。

        虽然已经夜里十二点了,市中心的人车仍旧很多,他要是敢骑,自己没把自己摔死,先因为骑车撞伤民众而被警察叔叔逮捕了。

        长发男人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接着没说什么,一路带他来到里边。

        七拐八弯的车道豁然出现在眼前,车道上有人正骑着辆黑红色的摩托飚驰,身体重心压得很低,狂风中那人的外套翻飞。

        周绪起光是看着,肾上腺激素就在狂飙。不受控制地,他猛地踩上围栏,撑着刷了白漆的栏杆,看着底下的人“呜呼”了一声。

        一切像是身体的原始反应一样,自然又娴熟。

        长发男人看着他热烈激动的样子笑了笑。

        “欸,这小孩儿谁啊?”几个抱着头盔的男人走过来。

        走进了,看清后才笑起来:“哟,我们的混世小魔头来了?”

        一个打着眉钉的男人说:“小魔头怎么穿校服了,纯得我有点不适应。”

        在场的几个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周绪起身体往后一倒,跳下围栏,朝前踩了一步,垂眼看着那个眉钉男人:“小孩?”

        一米八几的身高在南方人里实在优越,他比眉钉男人起码高了个头。

        眉钉男挑了下眉,后退了一步,说:“欸,别这样。哥哥会爱上你的。”

        长发男人从后面过来,拉开他们两个,挡在周绪起身前。

        他瞪着眉钉男。

        没人注意到被拉到一旁的人面色苍白,和方才在大声呼喊雀跃的人完全不同。

        好像陷入了一种沉默的死寂,很长久的沉默努力压制着涌起的不甘和愤怒,试图阻止他把身体里不属于他的陌生的娴熟烧为灰烬。

        周绪起苍白着脸色,回想刚刚攀上围栏欢呼的人影,那是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完全不属于他的一部分。

        他只想把他杀死。

        貌似怕被身后的人听到,江进压低声音在眉钉男耳边暗示道:“滚边去,我家的,不能动啊。”

        眉钉男笑了下:“江哥,我知道。”

        眼神向他身后瞟去,做了个口型:直男嘛。

        “再说了,我搞不过小魔头。”他又说。

        江进压着声音在他耳边说:“我是说你别老在他面前提这些,给人带坏了,我弄死你。”

        “我能把他带坏?你太看得起我了,”眉钉男说,“他本来就是个坏种。”

        “妈的,”江进踢了他屁股一脚,说,“带着你的人滚。”

        “好嘞!”眉钉男后退一步,眼睛瞟到刚从车道上下来的人,喊了声:“商哥我先走了。”

        刚跑完车道的男人走过来,短寸显得人特别cool,“陈锐,不再玩会儿。”

        明眼人都能听出这是客气客气,可陈锐偏偏没眼色:“哎不了不了,我就不在这碍江哥的眼了。”

        “你他妈确实碍眼。”江进说。

        周绪起这才明白,原来长发男人不是“商哥”,刚刚上来的短寸才是那个“商哥”。

        好险,差点叫错人了。

        他松了口气,看向挡在他身前的江进。

        可怎么“商哥”的朋友圈里仅有的那几张照片几乎全是这个长发男人?

        商阔走过来,拍了拍周绪起的肩:“来了。”

        “商哥。”周绪起很给力地叫了声。

        “商哥,那我们先走了。”陈锐说。

        江进都发话了,商阔当然开始赶人:“行了行了,快滚快滚,下次再来。”

        “走了啊。”

        “滚滚滚。”

        “”

        “这狗玩意儿。”江进看着一群狗玩意儿走远。

        商阔笑了笑,揽了下他肩,感觉有点哄地道:“狗玩意儿已经走了。”

        “”周绪起站在旁边,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江进拍开他的手,咳嗽了一声。

        商阔接到暗示,终于看向一直搁那儿杵着的小孩儿,回身扶着周绪起的背带着人往楼梯那儿去:“先带你去挑辆车。”

        地下车库一辆辆摩托一字排开,周绪起眼睛登时亮了。

        没有男孩子能抵挡这种诱惑。

        “要哪辆?”商阔问。

        周绪起随手一指,指了辆车身黑绿色的。

        商阔转身拿了钥匙抛给他,笑了两声:“这辆我刚改装过,你开来试试。”

        “护具戴不戴?”商阔问。

        周绪起捏着钥匙的手一顿,然后说:“不戴。”

        商阔示意他把头盔戴上,然后随手从旁边的椅子上抓了件外套:“穿上,今天这风刮人。”

        周绪起上下跳了两下,摇摇头,拒绝了。

        商阔也不勉强他穿,又问:“开哪条道儿?”

        周绪起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想跑跑山路。”

        “啊?”商阔有些愣,然后才说,“行,我们从地下那条道儿上去。”

        “”

        无风而寒,大概就是今晚城郊山路这样的。

        白得有些黯淡的月光映射在粗糙的水泥石砾车路上,路边树荫投下的黝黑试图进行再一次覆盖,像咧着嘴的怪物在吞噬。

        周绪起近乎目光平静地看着眼前形状炫酷的车,他尝试把手搭上去,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或者像他那晚回信息时就想象的一样,通过这条死路,他大概会有别的出路。

        插钥匙拧动把手打火,一切娴熟又自然,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可谁也不知道,发动机爆发出轰鸣的那一刻,有颗心脏被掐到了悬崖边上。

        心脏剧烈跳动的同时,被控制的不甘和恼怒也随之燃烧,如果情绪有实体,那一定是连天疯草。

        他开启了这场对自己的谋杀。

        月亮落在地上。

        一声轰鸣,原本还跨着摩托的少年只剩个残影儿。

        原地只剩下两个大人。

        “跑得真快,”商阔又想起少年脸上的跃跃欲试的兴奋劲儿,不觉得有些想笑:“果然还是小孩儿啊,看见车就走不动道儿。”

        江进没给他脸,说:“你不也是?”

        商阔:“”

        风猛烈地刮过裸露着的皮肤,像是要把血肉底下的骨刮出来一样。

        眼前俱是狂乱的现象,眼花缭乱的风拍打着头盔的透视镜口,周绪起从难以呼吸中清醒过来的前一秒,才看清前方是个狭窄的弯道。

        像是个裂开的眼眶,深处是无穷的黑洞,眩晕着把人蛊惑进去,将一切摧毁。

        校服被风鼓起,勾勒出绷紧的腰线,心脏快从凸起的肩胛处破壁而出。

        只能听到自己被裹在头盔里急促的呼吸,心脏激烈的跳动全被风席卷着压下。

        仿佛前方有张裂开扭曲的笑的血盆大口。

        有一刹那,某种恐惧具象化了。

        “赤——”

        摩托车身忽然倾斜,车路和水泥地因距离摩擦迸溅出火花。

        眼前陷入一片黑……

        ——

        江进的眼皮突然跳了下,一阵山风刮来,他皱起眉,对靠在摩托车旁的商阔说:“这风可真够猛的,你刚刚怎么也不给小孩儿拿件外套?”

        商阔无辜道:“他自个儿不要啊,我管得了他吗。”

        江进看了一眼:“这么兜几圈下来铁定能给小孩儿弄感冒了。”

        “……”

        “呼呼呼——”

        剧烈的喘息托着心脏放回了胸腔。

        没死。

        周绪起重新恢复思考时,第一个念头砸下来。

        肾上腺激素因为劫后余生的复杂心情飙升。

        关节泛红的修长手指攥紧了摩擦力极大的车把,像是凭借身体本能一般,摩托车风驰电掣地通过一段又一段崎岖的山路。

        周绪起用长腿撑住地,摘下头盔,慢慢把脸埋进手里,微弱的冰凉流过炽热的呼气。

        没死。

        这样都没死。

        骑摩托仿佛是刻在骨血里的本能。

        周绪起擦掉那一滴泪,揉了揉脸,打下脚刹,靠着摩托坐在地上。

        商阔和江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空荡的山路中间,少年伸长腿坐在地上,嘴里咬了根没燃的烟,旁边靠着辆黑绿色的摩托。

        “怎么坐在这里,不跑了?”商阔下了摩托,走过来弯腰揉了揉少年有些凌乱的头发。

        周绪起坐起来了一点,抬眼看向他。

        眼底有些几不可见的赤红,他张了张嘴,尝试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声沙哑的无意义的音节过后,他盯着眼前人的眼睛,缓慢开口:“对不起……”

        “嗯?”商阔有些困惑地看着他,接着从兜里掏出打火机,摁开,把他嘴里叼着的烟给点着了。

        然后在他旁边坐下,揉了揉少年发丝柔软的脑袋,问:“怎么了?”

        周绪起知道自己如果死在了“盘山”,大约会给眼前像哥哥一样的两人带来困扰。

        他没说话,沉默地抽了口头顶猩红的烟,第一口抽猛了,他压着嗓子咳起来。

        仔细看,夹烟的手指还是抖的。

        江进把摩托停好后,拎着件外套丢到周绪起怀里,“小绪穿上,挺凉的。”

        听到他压抑的咳嗽声,江进看着商阔眉毛一抖:“成天净带坏人。”

        “你带坏可以,就不许我带坏啊?”

        商阔看着他,拍了拍身旁的地,示意人坐过来,然后把手里原本正抽着的那根递过去,自己又点了根新的。

        江进越过他看了眼正低着头认真抽烟的小孩,确定他没注意他们后才把那根燃了三分之一的烟接过来。

        “怎么了?不开心吗?”商阔轻轻拍了拍周绪起的脑袋,再次问道。

        一副好哥哥排忧解难的模样。

        “……”周绪起吐出口烟雾,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前方,然后才迟缓地转头看向他们,问:“商哥江哥,如果突然有一天,生活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你们会怎么办?”

        商阔看着眼前少年还有些稚气的侧脸,感慨这小孩儿怎么老是给他一股特早熟的感觉。

        还没感慨完,江进忽然一拍他的大腿,却朝着他身旁的小孩问:“小孩儿,你们家破产了?”

        周绪起:“”

        天翻地覆,除了破产,突然发现自己不是认了十七年的爹亲生的,还能有什么事。

        “我没听说周氏出了事啊。”江进不解。

        “”莫名其妙戳中笑点,伤感一下散了,周绪起都有点被逗笑了,“还真不是,没破产哈哈哈”

        江进也笑了两声,他当然知道不是,周氏不止没出事,好还着呢。不过是逗逗这愁眉苦脸的小孩罢了。

        “如果啊我就是说如果”周绪起说。

        “如果啊,”江进指尖夹着烟,城郊这块儿能看到不少星星,一抬头就落了满眼。

        “如果真的天翻地覆了。我会努力去把生活攥起来,让它再度变成能掌控在我手里的样子。”他说。

        周绪起想了想,接着问:“可,如果这种变化,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改变的。那该怎么办?”

        “没有办法改变啊。”江进拨了下挡在眼前的头发,才问:“那这种翻天覆地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如果是不好的,肯定通过外力改变成好的。如果是好的,那就不需要考虑改不改变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周绪起沉默了半晌,说,“我也不知道到底好不好。”

        “那你在纠结什么?”江进说,“只要足够有把握,事情只会沿着你想要的方向发展。”

        “你那是唯心主义。”周绪起说,“有把握并不是绝对程度的。”

        江进不和他一个孩子争,只是说:“足够有把握已经代表了绝大概率,只剩下极小概率没把握,而极小概率事件是极小概率的,几乎不发生。”

        “换而言之,”江进说,“像那句很直白的话说的,我只信我,不信天也不信命。”

        周绪起来劲了,说:“你那是主观唯心超越了客观唯心,但这个世界本质上还是唯物主义世界,所以你这个命题不成立。”

        江进气笑了:“你这个死小孩。”

        他起身坐到周绪起旁边,揉了揉他的头发:“学得挺懂啊,还知道主观唯心和客观唯心。”

        “江哥,你忘了?我已经高二了。”周绪起朝他笑了下。

        江进想了想,反驳他:“那你知道哲学里承认人的主观能动性么,这就是在唯物主义的条件下承认意识的能动性。上面那个命题应该用‘人类的主观能动性’来论证,而不是用唯心主义的世界观论证。从而在某种程度上,能证明上面那个命题的成立。”

        周绪起没话了。

        江进拍了拍他的头,接着说:“我们现在回到你的问题,你说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

        “那不能改变你就不活了吗?回不到天翻地覆的以前你就不活了吗?”他反问。

        “不要一直盯着以前看。”江进说。

        周绪起很想告诉他,他真的选择了不活的这条道路。

        就在刚刚,但他活下来了。

        所以现在,他没勇气选择不活的那条路了。

        再者贫穷又弱小地拉扯着周池长大的生活他都挨过去了,现在这样突然富裕的生活他难道还能嫌弃不好?

        不要一直盯着以前看,日子在向前走。

        周绪起说:“那不行,还是得活的。”

        江进满意了:“所以说没有这么多事好去细究的。世上的很多烦恼不过是人类的庸人自扰。”

        “不自扰而无烦恼。”

        商阔这才开口,说:“你江哥的歪理一向很有道理。”

        周绪起忍不住笑了。

        江进眉毛一抬:“你再说一遍。”

        商阔改口:“不,是道理。你江哥的道理一向很有道理。”

        周绪起:“哈哈哈哈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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