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如梦初醒

次日一早，我一醒来就闻到了吐司的香气。

        ——是早饭吧。

        我迷迷糊糊地这么想着，按掉闹钟，打了个呵欠，不情不愿地坐起来，看了墙面几秒钟，忽然想起了什么，蹦下床冲到客厅，看到了正在厨房里忙活的梅根。

        “梅根！”我几乎是大喊了出来。“你昨晚去哪儿了？”

        “辛？早上好。”她放下手里的牛奶杯，朝我道了早安。“因为昨夜太平静了，我想去做点有用的事，正好漂移女有对我提过，她身边有个认识的人好像察觉了她拥有不同寻常的力量，所以我就抽时间替她去观察了一下那个人。”

        ——以漂移女的熟练程度，居然还会有人看出她有问题啊。

        我第一时间冒出了这样的感慨，但又想起这不是现在的重点。

        “昨晚拉甘又过来了。”我立刻说出来，以免自己忘掉这才是我一开始想提的事。“我昨晚在楼上照看小孩，才注意到他从消防梯下来了。如果你要出门，家里没人的话，能不能提前和他说一下？”

        “……我会的。”梅根又是那句回答，她不愿继续说下去似的移开视线，叹息一声：“是我疏忽了，抱歉。”

        “……你今天有安排吗。”梅根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意思纠结下去。但有了昨天的经历，我总忍不住想确认她的行程。

        “上午要去布鲁德海文那边报道，了解目前的形势。如果没有新行动，我晚上会回来吃饭的。”没想到梅根也直接干脆地仔细告诉了我。

        听梅根提到布鲁德海文，我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我单方面地和泰勒先生决定了暑假要离家，却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需要知道的人。

        ——一定要告知夜翼，还要向莱德的爸爸请假，凯文也知会一声吧。

        这么一想，与我的日常生活有所联系的人还不少呢。

        我拜托了梅根带纸条给夜翼，给莱德的爸爸发了短信，下楼去敲了凯文家的门。与凯文的唠嗑一如既往地演变成了互损，但等我转身上楼时，本来已经关好门的凯文又拉开门，补了一句听上去不太走心的“我会想你的，尤其是你的外卖优惠券”。

        回到家后，我检查了一下手机，看到了梅根和莱德爸爸的回信。我把自己离家的时间和目的地都详细地写了下来，夜翼表示没问题，还预祝我暑假快乐；莱德爸爸说可以准我的假，他会视情况看暑期要不要继续雇佣保姆，假期期间应该会有学生年龄的人愿意做零工。

        这些问题解决完，我开始做最近总被我耽搁的锻炼。其实一说到锻炼，我只会从仰卧起坐、蹲起和俯卧撑开始做，而这些……我正好都不擅长。每次锻炼起来，我都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真是个菜鸟。

        下午的工作一眨眼就结束了，因为确认了梅根晚上回家，我决定晚上炖个汤喝。考虑到在我记忆中她一直喜欢吃烘培食物，不知道米饭合不合她的胃口，我煮上米饭后，拿了点火腿和豌豆出来准备做个炒饭。如果我一个人在家，总会顾虑到会不会剩的问题，只能做很简单量又少的菜式。

        说到炖汤，我就想到妈妈。想到妈妈，我就想起萝卜。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趁妈妈低头取盘子，从菜板上拿了一片生萝卜吃，结果被辣出了阴影，直到有一次死缠烂打着让妈妈给我买关东煮时，妈妈暗搓搓地把一串鱼丸换成萝卜块，我才对熟萝卜感到相见恨晚。

        ——上次梅根用萝卜炖了牛尾，这次我炖排骨吧。要不要加点土豆或者山药？妈妈总喜欢在做菜时往既有菜式里加点有的没的……等等，超市里有卖它们的吗？

        “嘭”的一声从卧室那边响起，我已经能猜到是谁搞出这声音来的，不禁心累地捂住额头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菜，走到自己房间，打开窗户，看到了抓着窗棂挂在梅根窗外的拉甘。

        “我这次在楼上经过时有注意放轻脚步。”拉甘一看见我，就炫耀般说道。

        “嗯，谢了，晚上好，梅根还没回来呢。”我忍住想要抱怨他们又分头行动的欲望，从窗边让开，给拉甘腾出地方进屋。

        走出卧室后，拉甘的眼神亮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兴致满满地问：“晚饭吃什么？”

        “炒饭和汤，估计还会做点沙拉，不过——我只做了我和梅根的两人份。谁也没说你要过来。”我望着刚刚启动没几分钟的电饭锅，感到一阵头疼。

        “我还以为你已经习惯了我来蹭饭呢。”拉甘没心没肺地笑着说道，他走到厨房拍了拍厨台。“要我帮忙吗？”

        “……梅根做饭时你帮她忙吗？”

        “不，她说我越帮越忙。”

        “那你现在也是，什么都别碰，去给我看电视。”

        “又看电视……”

        拉甘嘟嘟囔囔地走掉了，我打开冰箱，琢磨着能不能再搞出一人份的食物来。因为火星猎人教我的第一道菜就是派，所以后来我练习次数最多的也是派，冰箱里总是存着备用的派皮。

        不过家里没有可以用作馅料的食材了，拜托梅根在回来的路上买点水果吧。顺便家里的调料罐子都挺旧的，干脆也今天换掉好了。

        我埋头给梅根发了信息，把派皮放进烤箱加热，然后动手切火腿。这时，拉甘隔着冰箱向厨台这边探过头，半期待半催促地问：“能带上我的份不？”

        “带上了！”我被他突然出声吓得差点切到手，不由得埋怨道：“梅根做饭时你也这么吓唬她吗？说到底今天你怎么又不跟她一起走门啊？”

        “今天的行动我们不在一个小队，等我回到安全屋时，夜翼说梅根已经任务结束先走了……”拉甘说着靠在了冰箱上，微微蹙起眉头，试探着问：“实话说，希恩，你有没有觉得……她在避着我？”

        我觉得跟人说话时最好还是别切东西，便暂时放下菜刀，转而去试汤的咸淡。

        “她会不会是觉得你太不给她私人空间了？”我舀了一小勺汤尝了尝，想着他天天往这儿跑的劲头，说出了一个猜测。“要是成天像这样被腻歪，肯定……”

        我本想干脆地告诉他这很惹人烦，但话出口前，拉甘与梅根相处的每一个画面从我脑海里迅速划过，面对他那些或夸张、或幼稚的示爱行为，我发现自己竟然笑不出来，也开不了口去批评。相反地，一种无力的苦涩感从我心底升起。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过于久远而熟悉，让我一下子思绪滞缓了。

        那是当梅根成功击败旋风先生时、梅根在比亚利亚帮失忆的我们找回记忆时、梅根用心灵感应翻译亚特兰蒂斯语时、梅根让生物飞船把我们从沃坦手中解救出来时、梅根独个儿打倒脑魔时、梅根变回原型后与康纳双手交握时……以及无数个类似的时刻，从我心里不断生出的某种情绪。

        ——那是嫉妒吗？

        有东西掉进锅里的声音把我的思维拽了回来，我把注意力放回汤锅，发现老旧的调料罐好巧不巧地在这时候瓶盖脱落了，胡椒粉像瀑布般倾泄进汤里，我连忙放下罐子，从墙上的挂钩上摘下一只长柄汤勺，努力把那枚小小的瓶盖从汤里捞出来，丢到厨用餐巾纸上。

        “真是的，我本来就手生，不能一心二用，这锅汤该怎么办啊。”我沮丧地把液面上尚未全化掉的胡椒粉舀起来扔进垃圾袋，没好气地用勺子柄捅了拉甘的胳膊一下。“都怪你害我分心。”

        “抱歉，我闭嘴。”拉甘好像根本没把我的怪罪当一回事，反而主动伸手擦干净盖子，扣回胡椒罐上，继续念叨道：“听你这么说还挺让人高兴的，至少我能接得上话。如果是从前的你，估计会一个劲儿地怪自己粗心大意、手脚不协调、记性又差之类的吧。”

        我愣了一下，仔细想想，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抱歉啊，我那时候总是大事小事全都非常认真地怪自己，你应该觉得挺烦人的吧？”

        “嗯，按理说，是挺烦人的，我也确实不喜欢，但我当时可没想那些。”拉甘认真地点了点头，又若有所思地说：”虽然那时候的你那么厉害，但我总觉得……你根本就帮不了自己。我有想过，如果我能帮得上你这种强大的人就好了。后来我重点钻研了身体变形、增强力量，多少有一部分是希望自己能变得更足以……”

        拉甘的声音变小了，他突然安静了下来，半张着嘴凝视着汤锅，好一会儿才低声沉吟道：“嘿，希恩，如果漂移女没有……”

        ——咔嚓。

        大门开关的声音盖过了拉甘的话，我向门口望去，见是梅根回来了。遗憾于谈话到此结束的同时我也松了口气，迎过去接过她手里的购物袋，但梅根好像有点走神，她没有立刻往屋里走，目光飘忽半晌，才吐出一句：“哦……”

        “梅根？”我在她面前挥了挥手。

        “你做了萝卜汤？”她眨眨眼睛，哑着嗓子问。

        “做是做了，但洒了一罐子胡椒，估计没法喝了。”

        “——别担心，天使鱼肯定会有办法的，对吧？”比我晚了一步走过来的拉甘打断我的诉苦，熟练地抬手搭上梅根的肩膀，把她拉到怀里。梅根苦笑着歪头看向他，说：“就算是我，也有搞不明白的料理啊。”

        ——噫，之前梅根不是也说了收敛……点……吗？

        我条件反射地在心里吐槽，但与之前不同，这一刻我的心脏猛烈地鼓动起来，就好像在电视上看到漂移女一样，既因为不爽而想转开，又不知为何挪不开视线。这种心悸也有些熟悉，我花费了一两秒去回忆，随即被袭上心头的危机感震得浑身一凉。

        我立刻转身走开，火急火燎地拉开橱柜门，翻出一盒速食咖喱，放到厨台上，又弯腰找出另一只锅搁上灶台。我故意把动作做得很大，企图用体力消耗来让自己平静下来，但这么一点工作显然还不够，我的胸中还是充盈着烦躁。

        “你们吃咖喱吧，很快就能熟，米饭我已经做了！”我说着又把派皮从烤箱里端出来放进一只盘子里，从梅根买回来的食材中拿出两只苹果，端着它们大步走向门外。“我去楼下吃！”

        “咦？”

        “希恩，我们可以一起……”

        面对拉甘的疑问和梅根的挽留，我把泰勒先生搬出来当借口：“我之前答应了给楼下的邻居做苹果派，差点忘记了。”

        没等他们再说什么，我就关上了门，一路跑到一楼，敲响了凯文家的门。虽然说是要去泰勒先生家，但老人晚上可能睡得早，我不敢轻易去打扰。

        等了约莫一分钟，门开了。一般这个时候，是不会有人来拜访的，所以凯文有些困惑，但他看到我手里的食材时，立马让我进了屋。

        “詹美？有什……哇哦，要请我吃饭吗？”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尽可能用愉快的语气说：“正好叔叔买了苹果。我堂姐和她男朋友又过来了，我不想跟他们待在一起。”

        “欢迎来避难。”凯文揶揄地笑着，回到了他的书桌前，放任我用他的厨房。我松了一口气，把手里的食材放到厨台上，顺了一点凯文家的佐料，开始动手做馅。

        我用不停歇的活计挤掉脑海里的那一团乱麻，但再怎么忙，总会有停下来的一刻。等到我把这份可以当做夜宵的甜点做完，凯文在茶几上清理出一块空地，我们终于在地上坐下来，干掉了苹果派后，我的思绪又飘飘忽忽地回到了梅根和拉甘身上。

        “……不妙啊。”

        我长叹一声，躺在了地板上。萦绕在身周的苹果的味道、纸墨的气味、没扔的垃圾的气息和凯文堆在沙发上的衣服发出的汗味混杂在一起，让我有些反胃。在这股糟心的气味包围下，我眼中的天花板渐渐变得模糊了，凯文收拾餐具的脚步声也仿佛在逐渐远去。

        满盈于眼眶的泪水与酸涩感让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我已经不能把拉甘当做小孩子，也不能单纯地把他视作“队友”、“同伴”，或者“久别重逢的朋友”了。我嫉妒梅根没错，五年前就是这样。但现在我嫉妒她，唯独是因为她和拉甘在一起。

        ——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为什么格外喜欢这个男孩的呢？他明明那么冲动，明明那么任性，明明那么爱发火又容易惹麻烦，明明是梅根的男朋友……

        我用手臂盖住眼睛，眼前却尽是拉甘用浮夸的话语夸奖梅根的厨艺和战绩、被梅根触碰脸颊时眯起眼睛露出笑容、在梅根空闲的每一秒搂住她肩膀或腰肢、在梅根不在家时担忧地向我询问情况的场景。

        ——是在他告诉我漂移女与我不同的时候吗？是在他与我争吵卡尔德叛变的问题后认真地道了歉的时候吗？是在他为漂移女对我做的事而打抱不平的时候吗？还是在更早的时候……早在五年前……

        ——不，不是那样的。

        我从地上翻身而起，盯着桌子上的盘子放飞自我地思索。

        不是因为哪个特别的瞬间，也没有哪个契机最为重要。是从五年前的那次旅途到如今生活的这寥寥几天之间，一切微小的日常，所有相处过的时间，每一句听他说的话语和每一幕将他收入眼底，每一缕因他而波动的思绪，每一次在与他聊起小队、聊起漂移女、聊起致远族、以及聊起梅根时的坦诚和轻松，共同构筑了这份心情。

        ——这份隐秘又罪恶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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