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回溯

“希恩，我以后还可以再探索你的头脑吗？”

        晚饭吃到一半时，火星猎人突然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嗯？”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没问题是没问题，不过漂移女已经亲自现身了，我的脑袋里现在还有可探索的东西吗？”

        “她从你身上取回了超人的力量没错，但我们还没有确认过她是否取回了那些她曾经植入你头脑的记忆。如果那些记忆还全都在，说不定我们可以通过它们去了解她的行为动机。”

        ——漂移女的记忆啊。

        听到这个，我又走神了片刻。说真的，我总觉得漂移女没给我看到过什么好的回忆。无论是她与火星猎人之间那种奇妙的互动，还是她与马拉法克之间那种残酷的对决，每一想起来都让我后背发毛。

        “——当然，如果你不想体验她的经历，我可以使用之前处理冰冻堡垒那天晚上所用的方法，把自己单独带入记忆。”

        “实话讲，我挺纠结的……”我嚼着嘴里的饼馅，颇为头痛地揉了揉前额。“要说我对漂移女不好奇，那是不可能的……我也想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想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想知道她为什么、又是怎么来到我们的这个世界上，但是迄今为止，她的记忆总是会给我带来麻烦。它们让我变得不清楚哪些回忆是我亲身经历过的，哪些感情是只由我自己产生的，我怕越探索她……我就会变得越找不到自我。”

        “也是，还有这样的问题啊。”火星猎人眯起眼，像是思索了几秒。“我可以帮你把记忆库封锁起来——如果把你储存回忆的那部分大脑看作一座真正的仓库，我可以给它的门上一道只有我才能打开的锁，你在客观上知道门里有什么，但只要不刻意去思考，你就不会在平时联想到或者陷入这些信息。每次我进入记忆库，读取了漂移女的回忆，出来后再讲给你听，你作为一个旁观者来接收这些信息，应该会感觉好一些。”

        “如果可以的话，就请麻烦了……”

        “但是，还有一个不方便的地方。”火星猎人补充道。“由于漂移女的记忆在比亚利亚那次让你们失忆的任务之后就开始时不时地闪现在你的头脑中，所以它们已经与你本人的记忆融合在了一起，不能单独隔离开。如果要上锁，就得连带着把你从梅根在比亚利亚帮你找回记忆那天开始，到你最后一次陷入漂移女的记忆那天为止的几个月的经历一起封存。”

        “没关系。”我没再多想，就立马搁下勺子，把手放到腿上，挺直腰坐正。“如果可以把不属于自己的部分从脑袋里剔除，对几个月的记忆变得健忘根本不算什么，所以，拜托了。”

        火星猎人喝下碗里最后一口汤，也放下他的餐具，双眼亮起光芒，不知第几次地带我进入了那个我已经习以为常的精神世界。

        一切就像解决冰冻堡垒那天晚上发生的一样，火星猎人很快就完成了他的活计，我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生形态的他就已经站在我面前，告诉我“大功告成”了。

        “不过今天已经很晚了，具体的阅览等到明天再开始吧。”

        伴随着火星猎人说出的这句话，我的意识回到了现实世界。睁开眼的那瞬间，我感觉我的意识深处在自动陈述着什么。

        ——我是化名为詹美琼斯的张辛，平行世界的漂移女顶替了我的身份，所以我以侄女的身份随火星猎人隐居了起来。以后，火星猎人会帮我一点点挖掘漂移女的记忆。

        这个事实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但看到桌子上的碗盘时，我便把这件事抛之脑后，起身收拾桌子。

        ——反正是以后的事，现在不用管它。

        日后，火星猎人即说即做，身为繁忙的正义联盟英雄，他至少每隔一天都能回来一趟，这倒是让我很意外。每当我神游天外，冒出一些奇怪的冲动，或者“死”这个字眼又浮现在脑海时，火星猎人都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身边，把我的神智拉回正轨。

        “——我买了新的食材，要试试做下一道菜吗？”

        “——最近在任务中看到了奇怪的事，你知道地球人有这样的习俗吗？”

        “——前几天少年小队遇上了之前逃脱的敌人……你对眼镜蛇还有印象吗？”

        以及——

        “——来阅读那位女士的记忆吧。”

        最让我过意不去的，就是读取记忆的工作不得不占用火星猎人大半的闲暇时间。我本来以为读取记忆需要花费与亲身亲历相同的时间，不过据他说，他可以选择加快或者放慢浏览速度，就像看电影一样。经过了将近两个月的阅览后，他基本把漂移女所来的那个世界搞明白了。

        在大背景方面，漂移女所来的那个世界也有正义联盟，只不过组成的时间、成员加入的顺序与数量、联盟面对的某些敌人与我们的世界不同，火星猎人是通过漂移女偶尔看到和听到的新闻拼凑出这些信息的。而且，那个世界的火星人已经灭族，j''onnj''onzz是最后一个幸存者，这大概就是为什么野营那次我听到梅根说火星人丁兴旺时会感到别扭，也是漂移女见到马拉法克会那么激动的原因。

        在漂移女的个人信息方面，火星猎人决定把我自己的记忆调出来与她的进行比对，在这十来年的生命中，我曾经无数次犯过错、出过丑，对老师和家长撒过谎，产生过许多或自私或疯狂的念头，但奇怪的是，我将记忆向火星猎人敞开时，感觉不到一点顾虑，就好像我默认了火星猎人会宽恕我所有的错误，不会笑话我，也不会责备我。

        我和漂移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拥有相同的姓名性格、家庭背景，连每一天所经历的事都在琐碎的细节上完全相同。五岁那年，我们都从游乐场偷偷带回过一个蓝色海洋球，八岁那年，我们都在体育课上当守门员结果扭伤了脚，十岁那年，我们都因为扯坏了同班同学的头绳而与她们吵架，我们甚至连写在草纸上的数字字迹、画在课本边角的涂鸦都是一样的。直到初三那年，我们的人生才开始产生分歧。

        父母在我大概初二时，参加了单位调往海外的申请，结果是两人都获得了名额，我也因不想耽误父母工作又不想单独留在其他亲戚身边，而在临初三时改变高中意向，火急火燎地去学习并参加雅思等等事项的考试，最终成为了学校里出国大军中的一员。

        漂移女的爸爸——某种程度上和我的爸爸几乎是同一个人——则落选了，在漂移女升高中时，她的妈妈出国工作，她跟着爸爸留在了国内。她念了我曾经想考的那所高中，虽然与我学的科目不完全一致，但取得了明显比我更能看得过去的成绩。但我认为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她在初三时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寒假国外拓展，在山上与团队失散，然后遇到了她那个世界的火星猎人。

        “——如果我遇到同样的情况，应该也会做出与那个火星猎人同样的反应。我和他的思考方式是相同的，所以我可以分析、推测他的想法。”

        再次带我回顾了那段标志着我们人生分歧的记忆后，与我坐在餐桌旁喝下午茶的火星猎人若有所思地说。

        “但是我无法代表漂移女，也无法理解这段转折对她的影响。希恩，你有什么想法吗？”

        “嗯……我觉得我或许可以理解一点火星猎人对她的意义了。”

        我看着火星猎人将盘子里最后一块饼干放到嘴里，犹豫着咕哝出声。

        “我一直都挺嫌弃我自己的，但我觉得自己性格开始变得糟糕的起始，大概就是在初中那阵吧？那个时候的我，走进了一条死胡同，不相信自己会被看到、会被聆听、会被理解、会被……珍惜。在这种时候，那个火星猎人出现了，他注意到了漂移女，注视着她，坚持向她伸出了援手……这样一来，他不可能不成为她眼里最耀眼的存在啊。”

        火星猎人抬起头来，说出了一个令我没有想到的名字：“你们那时候的状态，是与你们那个叫‘尹雪’的同学有关吗？”

        “诶？琼恩叔叔，你……怎么会知道她？”我惊讶得不禁一拍桌子。

        “漂移女在山上的时候，有想到过这个人吧？我曾经将自己代入过这段记忆中的她，所以我记得。而且，当想起这个人后，她的情绪波动最为明显。”

        “啊……想想也是。”我缓慢地眨了眨眼，叹了口气，把自己仰倒在椅背上，望向天花板。“不如说，我初中时的喜怒哀乐，基本上全都是因为她吧？”

        “介意和我说说吗？”

        火星猎人双手十指扣拢放在桌上，上身微微向桌子对面倾过来。我正对上他暗红色的双眼，暗暗吁了一口气，重新坐直。每次当他以这副样子提出问题时，我都觉得在他的目光下，没人能拒绝得了他。

        “我说过……我之前脾气很差的吧。但与此同时，我还是个胆小鬼。因为不敢直面问题，就干脆以怒火来面对，发过怒后，又会忧虑带来的后果。这样子的我，从小就不擅长与人交流，而且还害怕被孤零零地晾在一边。所以，当我刚刚升上初中时，一个愿意跟我搭话、愿意在体育课上与我同组的女孩对于我来说，简直是我生命中的光——这也是我对尹雪最初的印象。”

        好久没有回忆起那时候的事了，但一旦开始回想，尹雪的脸竟还是立刻就浮现在了我脑海中。她在军训回程的大巴车上坐到我旁边时的表情、她在食堂里抬起头听我说话的样子、上课时我趴在桌子上隔着四列同学望着的她的侧脸……全都清晰得好像才发生在昨天。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我的处事方式有问题吧？但那时的我正步入青春期的门槛，既情绪化又极端，不会考虑自己做的事是否妥当——总之，我试图把自己的所有爱好、兴趣、想法与她分享，然而在这些方面，她的喜好与性格与我完全不同。她总是接收不到我想表达的东西。

        “渐渐地，她可能是觉得我的专横与死缠烂打很不可理喻了吧？我想要挑起我喜欢的话题，却被她转移；我试着加入她与别人的对话，却被她们无视。我本来只是想把自己的想法和心情抒发出去，但这条通道被堵住后，我的目标开始变质了，我的动机变成了尹雪本身。于是我的愤怒盖过了其他情绪，我想着如果我恐吓她，她是不是就可以再次注意到我了，如果我伤害我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吸引她的目光了……不过也可想而知，这让她越来越远离我了。”

        我无意识地用左手包裹住右拳，指关节砸上大理石柱的痛感仿佛从记忆中反映了出来。这股虚幻的疼痛蔓延至胸口，像是以前那样叫嚣着不满与不甘。如果继续沉溺下去，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去破坏些什么。

        “——我想，漂移女第一次遇到火星猎人时，会不会和认识尹雪时一样，把他当做了生命中的光呢？我把琼恩叔叔你当做偶像来崇拜，现在的你则变得越来越像家人一样的导师，但漂移女说不定既把‘火星猎人’当做救世主一样来爱戴，又把他单纯作为一名男性来爱慕着……”

        说到一半，我忽然意识到，此刻面对面坐着的我们两个正是平行世界的“漂移女与火星猎人”，不禁有点尴尬地抿了抿嘴，才说出自己的推论。

        “——所以说，她来到我们世界的动机，会不会就只是‘火星猎人’这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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