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失望

被罪犯征召的三人听到卡尔德的计划不禁愣了一下，但彼此看看后，阿尔忒弥斯和梅根坦然接受了计划。

        “我还有一个问题。”康纳说着拉过梅根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我与卢瑟会面的时候，他只是说了一个词语——‘红日’，就让我当机似的不能动，也没有意识了，这大概是因为卡德摩斯在我的意识中留下了相关程序。如果不把这个程序去除，我还是无法违抗卢瑟。”

        “我来帮你看一看。”梅根将双手放到康纳脸畔，她缓缓变回人形，睁开眼睛，眼中亮着我们熟悉的绿色光芒。

        “——确实，你的思维受到过十分强大的催眠暗示，形成了一个像是思维开关似的程序。不过我可以帮你把它除掉。”

        “除了这个之外，会不会还有别的程序？”康纳不无担忧地抚上她的手背，问道。

        “没有了。”梅根肯定地摇了摇头。“除掉这个‘红日’，你就是一个思维完全干净清白的人了。”

        距离阿尔忒弥斯和运动健将说好的时间已经不远了，所以她首先离开了洞穴。康纳和梅根结束他们的工作后，也去开他们的超级机车和生物飞船，准备赴约。

        “呃，对了，如果我开走了生物飞船，你们应该怎么过去？”梅根把一切准备妥当，收拾好心情后，回过身问卡尔德。

        卡尔德则转向火箭：“你的能量罩能装下几个人？”

        ——哦，轮到新成员大显身手了。说起来我还没真正见识过她的能力呢。

        我托着下巴盘腿坐在空中，努力将注意力从火箭身上移开，放空思维，试图说服自己，我没有在嫉妒。

        ——话说，梅根刚刚承认了自己是白火星人，可她在小队刚建立不久时的那次野营中说自己是绿火星人……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在隐瞒了吗……

        “希恩？”

        卡尔德的声音打断我的神游，他在我眼前挥挥手，我忙放下双腿站在地上，问：“需要我做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告诉你一声，一会儿我们会走水路去圣普里斯卡。火箭会用能量罩隔绝海水，扎坦娜可以用魔法为她驱动，但考虑到能量消耗，以及你的体质能力，稳妥起见，你能和我一起用游泳的方式跟着他们吗？”

        ——哇，这还“没什么特别的”。

        我在心里惊叹地咧咧嘴，觉得卡尔德真是越来越看得起我了。不过既然他把我特别列出来了，我当然欣然从命：“我明白了。”

        卡尔德点点头，转身欲走，却又停下脚步，压低了声音，说：“梅根变回真实形态的时候，你没有惊讶。”

        “那，那是因为……我见过琼恩先生的火星形态。”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只能实话实说。

        “所以，你知道火星少女和超级小子隐瞒的秘密，却一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卡尔德直直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放慢了语速。

        “是这样没错……”我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简直就像在犯包庇罪。“不过，我们是同伴，不是么？我相信他们，也尊重他们的想法，所以我觉得我不该因为他们有所隐瞒就怀疑他们。如果我随便说出来，说不定会起反作用……”

        卡尔德微微张开嘴，眨了眨眼，随后释然般微笑了：“你没有做错，我们身为一个小队，需要考虑整个队伍的紧密性，也要考虑每个人的感受。这种时候，确实很需要信任。”

        ——事实上有一部分是康纳教我想明白的。

        我心里明白，但没有说出来。前段时间总不随队行动的卡尔德好久都没有表扬过我了，就让他觉得这是我自己独立的想法吧。

        梅根是最后一个出发的，我们在精神链接里保持着联系，确保我们还在链接有效的距离范围内。

        “海岸边没有守卫，所有人都聚集在岛屿内陆湖两点钟方向的树林空地里。”

        我们还在水中行进的时候，康纳的声音在链接里响了起来。

        “我感受不到脑魔的存在，没人能用精神能力发现你们，你们可以安全登陆。”不一会儿，梅根也汇报道。

        “好，计划不变，准备登陆。”

        卡尔德说这话的时候，扎坦娜结束了推进魔法，和火箭他们一起跃到岸上。我从水中探出头，与卡尔德紧随其后。他将我的制服甩干，火箭则解除能量罩，把大家放出来。

        “太刺激了，透明游艇。”沃利感慨一声，戴好护目镜，小步左右跳动，像是在做热身准备。

        “分散开，包围康纳所说的位置。”卡尔德话音刚落，沃利就沿着他被分配到的路线一溜烟跑掉了。我也按照我被分配到的阵型位置赶往树林中，中途，康纳又向我们传达了新情况：“我看到了卢瑟、他的保镖、女王蜂、还有运动健将。此外，他们还与贝恩合作了，连卡德摩斯里的德斯蒙德所变成的‘巨汉’也在。”

        “听起来像是自从我们把你从卡德摩斯带出来以后遇到的几乎所有坏蛋全都勾结在一起了。”罗宾的声音中掺着一丝笑意。“今天我们真是要干一票大的。”

        “伙计们，严肃点，行不行？”阿尔忒弥斯也加入了链接。“我和梅根也到了，你们都就位了吗？”

        “就位。”沃利第一个赶到。

        “就位。”火箭报告。

        我报告就位后，用红外扫描确定了卢瑟他们的站位，并找到火箭与沃利的位置，在与他们隔开一定距离的树林中等待信号。卡尔德、罗宾和扎坦娜也就位后不久，梅根的声音响了起来：“女王蜂用她的能力控制住了超级小子，不过我可以先把她打倒——等等，卢瑟好像又要对他的脑子动手脚——阿尔忒弥斯阻止他们了——”

        空地那边传来了枪击与打斗声，阿尔忒弥斯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大伙儿，过来支援我们吧！”

        我们支援组应声而动，我看到浑身包裹着紫色光芒的火箭掠过天空，我自己也冲出树林，将贝恩手下的士兵一拳一个地打晕。这些士兵本身实力不强，但他们持有的武器与谜语人带领的那些人的武器一样，会给我们带来不小的麻烦，最好尽早解决掉。

        激烈的战况让梅根暂时中断了链接，我只能环顾四周来确认大家都在哪里，卡尔德和火箭去堵截逃跑的卢瑟和女王蜂了，其他人对付士兵应该绰绰有余，我看到康纳被一个皮肤像岩石的大块头按在地上推下山崖，便冲过去将那个大块头顶飞。

        “这就是‘巨汉’了吧？希望你别介意我抢了你的对手啊超级小子！”我嚷嚷着抠住巨汉粗壮的脖子上的一道皮肤皲裂，像他对付康纳那样将他脸朝下按到地上，同时像滑水那样踩住他的后腰，让他难以用上力气翻身跳起。

        “你不是已经抢走了吗！”从山崖上爬上去的康纳大吼一声，转而去与贝恩搏斗了。

        我和巨汉越过康纳所跌下的山崖，摔出去很远。巨汉咆哮着抬起手抓住我的一只脚，把我狠狠向下一砸，我也脸着地，吃了一嘴土，可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觉得挫败，反而兴奋了起来，就好像身体里有一股东西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渠道。

        巨汉不会飞，我可以强行带他上天进行空战，他就奈何不了我了。但我没有那么做，甚至连热视线都没用，就这么与他在地面用最单纯的方式把拳脚招呼到彼此身上。

        ——是因为火箭到来后我觉得我与卡尔德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吗？是因为我意识到从很久之前起梅根就在隐瞒自己的出身吗？还是因为康纳提到盾会让他变得易怒，带得我也跟着易怒了起来？

        有几名贝恩的士兵跑过来配合巨汉，他们用武器把地面融化成泥浆，巨汉趁机箍住我的双臂，握着我的身子向泥潭里塞去。

        我向上猛冲，用脑袋撞在他的下巴上将他打翻，猛烈的冲撞让我体内那股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愈加肆虐。扭头用热视线击碎士兵们的武器，我转而抓住巨汉破烂的裤子，带他飞上高空，又将他头朝下丢下去。

        地上的士兵四散逃开，不知是因为不想被冲击波所波及，还是因为意识到了他们与我们之间的差距。

        巨汉落地时，泥浆四溅，强大的震荡让他短时间内应该动不了了，我旋即冲向那些妄图躲进树林的士兵，在他们每人后颈上一敲，把他们打晕在地上。

        ——今天的状态……应该说是好过头了，还是不对劲呢？今天驱动我不停战斗的情绪，是愤怒吗？

        我深呼吸着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落在最后一个士兵身旁，他趴倒在泥潭边，只差一点就要滑进去。

        ——巨汉的体质很强，暂时窒息也没事，但如果普通人掉进去的话会死掉吧。

        我叹了口气，按捺下心里莫名的躁动，伸手把士兵拉到坚实的土地上。这时，身后的灌木中发出了一丝树叶摩擦声。

        ——还有敌人埋伏吗？

        我警惕地回过头，准备随时作出攻击，但当灌木后的人影迈步而出，走到我视野中时，我却失去了作出任何反应的能力。

        无法起飞，无法挥拳，无法张口说话，甚至无法思考。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人，就像在看一面镜子，她的脸被与我相同的面具覆盖，身上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制服，连我今天才戴上的手套都与她手上的如出一辙。

        从正面战场那边传来的声音逐渐离我远去了，我的耳中充斥着自己剧烈的心跳与乱掉的呼吸，仿佛从这一刻开始世界与我隔绝了。

        她的动作无声而迅捷，但在我无限迟钝下来的思维中如同慢动作，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握紧拳头，看着她微微张开嘴，眼中浮现出复杂的神情。

        “我明明给了你这么多，可你为什么做不到呢。”

        她低沉的声音如同一声悲叹。听到这个声音的同时，我感觉自己如坠冰窟。在将近一年前，我初次拥有了超人能力的那个晚上，从睡梦中醒来时，那个闯入我房间的女子也是用同样的声线对我说出了我不能理解的话。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了……去完成我没能实现的事情吧。”

        ——原来是她。

        面前的女子已经将右拳凿在了我的腹部，超人的防御力在这瞬间仿佛破碎成无物，令我反胃又晕眩的钝痛和烧灼感从她落拳处蔓延开，她用左手掐住我的脖子，令我无法呼吸，也发不出呼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用无力的手指攥住她的衣服。

        “为什么……你不能按照我期望的那条路走下去呢。”

        我的挣扎对她来说如同蜉蝣撼树，她半眯着眼睛说出这句话后，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贯穿了。

        这时，我眼前的树林与女子突然消失了一瞬，一幅陌生的画面在我头脑中闪现。我看到自己像是拳击选手一样站在一方擂台上，面前站着一个尖头尖脑、孔雀蓝色皮肤的生物，他眯着橙色的眼眸，露出满意的微笑。同样的窒息与贯穿感从胸膛传来，我费力地低下头，看到他的手臂插在我的胸腔内，将我举到半空中。

        ——该死的，不要在这个时候让我回忆那些平行宇宙里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啊。

        我咬住舌尖，凭借这股刺痛勉强将自己的神智拉回来，但接下来迎接我的是更加超出预料的痛苦。

        比被赋予超人能力时还要恐怖，比被持剑武士刺穿时还要疼痛。随着我的皮肤和脏器被强行破开，我彻底无法吸气了。力气和理智迅速流失，眼前的景象明暗不定地开始扭曲，身体的感觉也模糊了，唯一一样我能够明确的事物就是疼痛，我知道口中有东西在涌出，但我已经分不清那是血，还是口水，还是白沫了。不知是不是恐惧带来了错觉，我体会到极致的高温从我腹部的窟窿散发出来，仿佛要把我湮灭成灰烬。

        ——原来是你，我想起来了。

        ——可你到底给了我什么呢？你到底让我去做什么呢？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啊。

        对于死亡的恐惧久违地被唤醒了，与虚拟训练中那次死亡不同，这一回，我不是光荣战死的，而是在自己根本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被不知什么人杀死的。而且，这一回，火星猎人不在，梅根也没有在与我链接，他们会知道我在这里死去了吗？……妈妈说过，就算面对世界末日，她也希望我能活下去。如果我终结在这里……她会失望的吧。

        我知道，自己一直算不上是个很好的孩子。我学习不够上进，与父母容易吵架，还给他们带去过数不清的麻烦。或许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感到失望的吧。可是，求求你，我唯独不希望会是在今天，以这种方式啊。

        “漂移少女，你那边怎么样了？”

        卡尔德的声音从山崖另一边传来，传到我耳边已经飘渺得细若游丝，我终于想起这还是在任务当中，我还可以仰仗我的队友们。我徒劳地张开嘴，眼泪顺着脸颊滑到舌尖，尝起来苦涩而腥咸。

        禁锢着我的女子抬头向卡尔德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抿起唇角，把右手从我体内抽出，带起一阵令人牙齿发酸的骨骼碰撞摩擦声。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她伸出手，她却没有放开左手，而是保持着掐住我脖子的动作，将我整个儿塞向泥潭。

        ——不，不要。不要。我会死的。我肯定会死的。

        好不容易用手指勾到了她的面具，我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努力扣住面具边缘。她微微偏偏头，就让面具的搭扣被我碰开了。面具从她脸上滑落，我也失去施力对象，坠入泥潭之中。

        在视野被泥浆完全遮盖之前，我看到了她的脸——一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没有怜悯或悔意。她目不转睛地睁大眼睛注视我片刻，随后捡起面具扣回脸上，嘴角扬起弧度，抬头大声喊道：“我解决掉巨汉了，海少侠！”

        ——语气、声调、口音，与我毫无二致。

        ——原来是我。

        整副沉重的身躯全部深深地陷入泥中，我的五感与思维都逐渐陷入一片虚无与黑暗。伤口处的烧灼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爬向我四肢的寒冷与麻木。

        意识消散的前一秒，我朦朦胧胧地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让我自己失望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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