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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他赢得的不是爱


  —双严峻的目光刀似的刮着十年老兵康顺明的脸。

  好冷。

  良久,一股气浪直冲康顺明的耳鼓:“你提出承包稻田,行么?”

  来自陇西的康顺明,黑黝黝的脸膛依稀透着大西北人雄浑的黄土气息。尽管他颇有些放肆地直视着相对而坐的场长殷禄生,然而当两双充满钢质的目光怦然撞击在一起时,他自知“焠火”不足。是呵,自己胸膛里这团带头承包的火焰,是几日前这位“说了算”的场长在全场动员大会上一把火烧着的。

  那是怎样一幅灼人肺腑的情景呀。三百多人的会场,集结着农场所有干部、战士、职工和家属。会场气氛分外肃静,没有咳嗽,没有窃语,几乎空气都失去了动感。整个会场俨然如同一座古堡。因为,人们的心同时在被场长殷禄生的讲话强烈地震憾着:“我们农场建场五年,为什么象个小脚老太婆似的踯躅不前?是我们的老场长,老政委革命事业心不强吗?是在坐的干部战士汗水流得不多吗?是职工和家属不热爱农场吗?不!不是!统统不是!那是因为‘吃大锅饭’的制度和这个制度而派生的僵化、保守思想所束缚;的结果。今天,应该是大声疾呼的时候了:农场要前进,农场要富足,就是要摒弃‘大锅饭’,搞改革,搞承包……”殷场长的话音量不大,却穿透力极强,且掷地有声,在干部战士心里掀起阵阵波涛。但见各连连长呼啦啦相继奔向讲台,争相提出承包,康顺明顿时被烤热了,胸臆间那团火呈福射状,由里往外热啊。

  前两天,听说场长殷禄生在农场党委会上提出要将稻田、果林和鱼塘承包到班,并且提出以稻田承包为突破口,先行一步。那么由谁来担当夹炸药包这个角色呢,这个角色扮演得是否成功,不仅直接关系到上百亩稻田的丰减盈亏,而且直接关系到承包制度能否在农场全面铺开的问题。难怪殷场长那黧黑的脸阴沉着,重得象铁。笔直坐在会场上的康顺明两眼喷出了火:娘的,我来干!你行么?咋不行!承包可要立军令状的,达不到承包的指标要受罚呀!怕担风险啥都别干,甚至连饭都别吃,饭粒里还保不住掺砂子哩。俺在家时还听老人说,牛犊子生下来要经过十八跌才站起来走路,要怕跌跤子,就永远趴着。你现在是个“老炊”,能种好水稻?咋不能,连自己都不信任的人别人叫你孬种才没得话说。

  然而,今天傍晚,康顺明在生产股长家中陪场长殷禄生及场部的几个技术干部春节聚会,酒过三巡,他毅然提出带头承包,而殷禄生向他射过惊诧而冷峻的目光时,他心里却产生一股难以克制的慌乱。可是,尽管这是一双令全场干部版士敬畏的目光,他还是觉得自己这种怯懦是一种奇耻大辱。他恨不得给自己一记耳光。来个矫枉过正。不知是自尊得以回归呢,还是理智抑制了情绪,他顿时觉得有一种轻松感,仿佛抖落了难以名状的重负,而对场长殷禄生的发问,脱口答道:“行。”

  “说说条件”。殷禄生依然神色严峻。

  这一次,康顺明话出口干巴利落:“第一,我种过三年水稻,积累了一定的管理经验;第二,我深深感受到了这次承包的意义,会一门心思扑在稻田里;第三,我有一副好骨架,经得起摔打;第四,我知道表率的作用,不会带出一窝熊兵来;第五,至于种植水稻过程中的技术问题”,他说到这里,上身微微一倾,一双饱含希冀和恳切的目光落在四川农业大学毕业的女技术员朱珠脸上,“我拜朱技术员为师。朱技术员,你会收下我这个徒弟吧?”

  女技术员朱珠没料到康顺明突如其来地“将”了她一军,脸一热,随之莞尔一笑:“拜我为师可不敢当。不过,关于技术问题,我会帮助你的。”

  “好!”场长殷禄生将酒怀口朝下一扣,挺身站起,脸上神色虽然显得很严肃,但眼角和唇边却难以掩饰地荡起发自内心的喜悦。而他的喜悦,则又是始于对康顺明的身世及其品行的深谙和了解。康顺明入伍前是个放羊娃,黄土高原的沟壑梁峁磨砺出他一副坚实体格。到部队后,他不仅保持着大西北人的纯朴、憨实和肯于吃苦,而且肌肤中又注入了军人的机智、胆魄和无畏。他在高射炮兵部队当兵时,是个不错的二炮手,到农场先后三次改行,不管是种植水稻还是管理果树,以致于最后当了坎事员,他都算得上是把好手。而今他果敢提出要带头承包稻田,勇于充当先行班,相信他是会干出个样儿来的。你想,殷禄生正为难以确定一个合适的人选犯愁的时候;康顺明挺着胸脯站在了面前,他怎么会不高兴呢。他向生产股长一挥手:“把吉普车的司机叫来。马上到一连!”

  二

  不知什么时候,漆黑的夜空渐渐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通往一连的土路本来就坑坑洼洼的,如今被雨水一浸,宛如涂上一层胶,愈发难走。

  康顺明在吉普车内与场长殷禄生挨肩而坐。他用右手紧紧抓住司机座位上的扶手,在吉普车剧烈地颠簸状态下尽力使上身保持稳定。他的两眼定定地目视着前方。瞧,吉普车在坎坷而泥泞的土路上腾越般地行驶着,车头前的两支犀利的灯柱在夜空中挖出两条长长的隧道,并且不断拓展延伸。从康顺明那专注的目光看,他似乎从中领悟和感受到一种气势。他懂得,自己主动向场长殷禄生请缨,不啻于欧洲中世纪骑士的决斗,已经接过对方扔来的白手套,只有决以雌雄,拚个胜负,没有退怯的余地了。

  吉普车嘎然停在一连连部门口。

  “王宪武——!”场长殷禄生下车就扯开喉咙喊了一声。他这是在喊一连的连长。

  一连连长王宪武和指导员曾献敏几乎是同时在殷禄生的话音刚落地时应声跑出来的。这种敏锐的感觉和雷厉风行的作风不能不说是场长殷禄生的杰作。俗话说,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嘛。

  “场长,什么事?”王宪武虽然站在殷禄生面前,神色不失严肃,可是两个肩膀却并不水平,话语也显得有些大大咧咧,身上的旧军装还带着斑剥的泥土痕迹。

  “看看我这个带头承包的先锋官怎么样?”殷禄生的口气明显地溢着得意。他一把将康顺明拉到王宪武面前,用力拍了拍康顺明的肩膀。

  康顺明立该觉得,从殷禄生的掌心泻出一股热流,顷刻间就把他的心海涨满了。他不知不觉中来了个挺胸抬头,那神态仿佛殷禄生一声令下他将横枪跃马似的。

  谁知,一连连长王宪武一见康顺明,嗓子里却来了个下滑音:“你——?”

  康顺明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戮了一下,虽然他知道并不是刀子,但他明显地感觉出一股冷兵器那瘆人的寒气。他感到自己的自尊受到了嘲弄。他在短暂的一刹那真想回驳王宪武一句。可是中枢神经的指令给他输出了另一个信号:自己在公开向场长提出承包前,曾私下将这个打算说给妻子。满以为心心相印的妻子会理解。谁知她听了眼珠子把眼皮顶起好高,直到他把道理掰开来又嚼碎,她才吃在心里。看来,要赢得别人的理解,需要一个过程。而这个过程往往是漫长的。要想缩短这个过程。最有效的处方是切实的行动。他想到这里,心的疼痛立刻驱散了,反而有一种熨贴感。

  “怎么,不相信?”场长殷禄生责怪地瞪着王宪武,直瞄直射地发问。

  “那能呢。”王宪武嘻嘻一笑,显然是在搪塞。

  “把班长以上的干部给我叫来。”

  “干什么?”

  “我要宣布康顺明在你们一连承包。”

  “在我们连!”

  “你不赞成?”

  “哦,不,那能呢!”

  “别给我哼哼哈哈的!”殷禄生扭头看了指导员曾献敏一眼,“这不你们两个军政主官都在,可以商定一下,要是不同意,我们马上打道回府;要是觉得还可以叫康顺明试试,就来个冰糖拌黄瓜——嘎巴脆。我讨厌心口不一。”

  “我们没意见。”不知道是曾献敏比王宪武头脑机制富于多向性,还是他刚才透过冷静的观察由衷地感到康顺明能担当此任,来了个立该表态。

  “你的意见呢?”

  王宪武回答得很巧妙:“指导员已经代表我表示欢迎了。”

  两分钟后,一连的班排长跑步来到连部。

  “都到齐了么?”殷禄生问。

  “就缺四班长。”王宪武答。

  “他人呢?”

  “还没有配备。”

  殷禄对生王宪武说:你来宣布吧。

  “好。”

  连长王宪武郑重地向班排长宣布了康顺明到该连来承包稻田的事儿,并致了简短的欢迎词。指导员曾献敏不失时机地以党支部书记的身份表了态,还要求大家以共产党员的标准支持康顺明的承包。

  尔后,殷禄生向康顺明问道:“你准备选择那个班?”

  康顺明胸有成竹地答:“四班。”

  “是马上进行‘就职演说’,还是明天?”

  “马上。”

  “是在班里还是在这里?”

  “在这里。”

  “好,我去把他们叫来。”连长王宪武从康顺明具有一种气质的回答中得到某些证实,一反常规地担当了通信员的职责,亲自通知四班的战士。难怪就在王宪武转身的当口,场长殷禄生表示赞许地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康顺明的“就职演说”充其量用了五分钟,但他那简短而质朴的几句战斗誓言依然令当时在场的人特别是当时在四班当战士的犹言在耳,记忆犹新。

  “我带头提出承包,不是吹牛,更不是出风头。请大家相信我,我缺乏技术,又没得文化,可我有领导和技术员的支持和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我们农场往年水稻亩产量一直在八九百斤徘徊,我这次承包的指标是亩产一千斤。我们班今年承包一百二十亩稻田。最后要达不到指标,我要求农场党委开除我的党籍,取消我的志愿兵,我二话没得说打起背包就回家。”

  尽管康顺明的话语慷慨激昂,可是他讲罢既没有博得掌声也没有赢得笑脸,特别是四班的十个新入伍不久的战士,一个个面面相觑,神色惊诧、疑惑。

  这时,殷禄生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一本罗贯中的平装本《三国演义》:“来,我给大家读一段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他一面朗读,身子却慢慢地转到连长王宪武和指导员曾献敏站立的方向。

  本来极力保持不动声色的连长王宪武见状,会意地向指导员曾献敏挑眼一笑,尬尴地直搔脖梗子。

  “到此结束。”殷禄生读完,啪地一合书本,连看都没看王宪武和曾献敏,脸一沉,“康顺明,我把话说在前面,军中无戏言。到时侯你要兑现不了,我可要拿你开刀。不过,你要是现在觉得后悔,可以打退堂鼓,我决不骂你是孬种。”

  康顺明情绪激昂地说:“离弦的箭,出膛的弹,决不反悔!”

  “好!”殷禄生立刻命令生产股长,“你去马上通知各连,明天上午召开全场大会,我要宣布康顺明立的军令状!”

  窗外,雨声仍是浙浙沥沥,是忧伤,还是窃喜?

  三

  位于成都东南八十余公里的空军筒阳农场,天气十有九阴。特别是黎明时刻,棉絮般的大雾把天地间塞得满满的,象一片无边无际的海,却又比海显得更加迷朦和深不可测。

  距离起床哨声还有两个多钟头,农场的整个营区还陷入一片沉寂中。隆冬时节的凌晨,这里的气侯虽不象北国塞外滴水成冰,寒风砭骨,却也有几分冷瑟,在室外值勤的人员还需棉大衣裹身。此刻,由一连养鸡场和养猪场通往稻田的路上,快步如飞地行进着十一个战士。他们一律身着单衣。每个肩上一付扁担,扁担两端各挂一个铁桶,铁桶内装满粪便。倘若将两个装满粪便的铁桶估量一上,其重量也足有一百二十斤。

  胡建华,跑慢点儿。

  “知道了。”

  “知道了还跑那么快?”

  “没事儿,累不垮的。”

  从喊话者的声音可以听出,跑在最前面的那个挑粪者不是别人,而是已担任四班班长的康顺明。

  康顺明就在全场军人大会上宣布承包条件和立下军令状的当日,夹着铺盖卷来到了一连四班。

  四班十一个战士除康顺明外,全部是当年入伍的新兵,而且大都是云贵川人,一个个长得身单力薄,用他们的玩笑话说,就象四川的芹菜,又矮又细。种植水稻,都是力气活,他们吃得消么?要是累垮几个,可就难办喽。康顺明心里不禁产生一丝忧虑。

  康顺明到四班的当天,就跑到场部向技术员朱珠请教如何搞好稻田的育秧问题。朱珠以通俗的语言告诉他:稻秧长得好,肥料不可少。要在秧田里多施农家肥。

  “好勒。”康顺明一声应,走出场部,撤腿就往一连方向跑。他气吁吁地回到班里,连口水都没喝,立刻将朱珠讲给他的诀窍向大家来了个热炒热卖,然后一挥手:“都跟我来!”他带领战士们来到连队堆放工具的仓库,一人发给一条扁担两只铁桶,还有一把尖口铁揪。

  翌日,连队营区还浸泡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康顺明带领全班战士已经来到养猪场。

  “班长,黑咕隆冬的,啥子都看不清楚,怎么好干活嘛。”一个四川籍战士犯愁地说。

  “弯下腰,多看一会儿就瞧见了。”康顺明试验了一下,见无济于事,当即决定,“你们都在猪圈外面等着接桶,我到圈里往桶里装。”说毕,他纵身跳到圈里,只听“哗”地一声,尤如一块巨石扔到水坑里,稀糊糊地粪便似水花四溅,他顿时觉得身上、脸上乃至嘴上都被粪便糊满了,腥臭无比,令人作呕。

  “呸!呸!好骚哟,象狐狸尿似的。我说班长,你是不是掉在粪坑里了。”四川籍战士埋怨地说。

  “不要罗嗦,给,接着!”康顺明用衣袖一抹脸,将溅到嘴边的粪便吐出,连铁锹都没用,索性直接抄起铁桶,一弯腰,右手握着桶的提手,左手扣着桶底,双手同时划出一个U字形的弧线,眨眼之间就装满一桶。当他将二十二个粪桶全部装满后,跳到圈外,扁担上肩,才发出号令,“跟着我走。道路看不清,路面又滑,可不要跌跤子。”

  “班长,放心,没得事儿。”那个四川籍战士方才挨了康顺明的熊,非但不介意,话语里还充满着敬佩和感激。

  从养猪场到稻田的直线距离约八百米,一个往返就是三华里多。而他们一个早晨,就要挑七八担肥,每天实际用于挑肥的时间又通常为十五、六个钟头。那么,他们一天要挑多少桶粪便?这些桶便粪加在一起又是多少斤?他们又要往返奔跑多少华里?还有,第一天凌晨四班的战士就发现,康顺明使用的铁桶比他们的要高出好大一节。

  可是四天过后,康顺明发现有几个战士已经顶不住劲了。不仅奔跑的速度明显减慢,而且还趔趔趄趄的,那摇晃的身子象被狂风摇拽的蒿草。康顺明叫他们休息半天,他们急扯白脸地喊不累。康顺明叫他们挑半桶粪便,他们一个也不听从。

  昨天晚上收工以后,康顺明先是给每一个人打了一盆热水,并且摆成一条线,命令他们同时用热水烫脚,理由是不洗脚宿舍内臭烘烘的难闻,同时还可以促进血液循环,有利于解除疲劳。当战士们扒下袜子时,康顺明发现,每个脚板底下都打了好几个枣样大的水泡,他觉得胸口象被猫爪子狠狠抓了一下似的。按着,他又带强制性地扒开每个人的上衣,只见每个肩头都隆起一个馒头大的紫包,还冒着血儿,刺得限生疼。多好的兵呀,一天这么大的工作量,脚板磨出了泡,肩膀压出了血,却没有一个人喊苦叫累的。他们越是这样,当班长的越是要关心他们呀。于是,他当即宣布,明日放假一天,早晨不听到起床哨声,谁也不许提前起来。当他一觉醒来,趁着天不亮,蹑手蹑脚地到宿舍外面担起昨天晚上装满的粪桶,还没有走出一百米,十个新战士一个不落地跟了上来。

  康顺明转过身,厉声质问道:“不是告诉你们今天休息吗,谁叫你们又提前起床了?”

  站在前面的新战士胡建华答:“你呀。”

  “我——?”康顺明的眼珠子真的瞪大了。

  “连长不是常说,领导干部的行动,就是无声命令嘛。”胡建华回答得有理有据。

  康顺明张了张嘴,觉得无言以对。只得佯装不悦地说:“真拿你们没办法。但是有一条,你们今天早晨谁也不许担着粪桶跑!”

  谁知,康顺明跑出一段路扭头一看,十个战士象一条竖着飞行的雁队,紧紧跟在他后面。

  猝然,康顺明听到身后“咕通”一声响,一个战士连人带桶摔倒了。他急忙放下扁担,跑过去一看,见胡建华跌倒在地上,一连挺了几次身子想爬起来都没有成功,显然摔得不轻。

  “瞧,都累成这个样子,叫你休息还不休息,要是摔个好歹怎么办。”康顺明责怪地说着,轻轻将胡建华搀扶起来,命令地,“来,趴在背上,我背你回去。”

  胡建华拒绝地一扭身子。

  “听话,这样下去,你要真的把身体搞垮。”

  “班长,要说吃苦受累,我们三个人绑在一起也不如你。昨天晚上趁你睡着了,我们悄悄掀开你的被子一看,你脚板上的水泡,比我们谁的都多,两个肩膀头都磨出了血,可你还是不要命地干。”

  “我从小放羊,吃苦惯了,不象你们在城市长大的,锻炼少。”

  “班长,你说的只是一个方面。可是,人身都是肉长的。你提出了带头承包,我们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场长不是在会上说,人人心里要装着目标,个个肩上要担责任么。”“小胡!”

  “班长!”

  黎明中,浓雾下,激动不已的班长康顺明与同样激动不已的新战士胡建华对视着。他们没有忘情地握手,也没有时髦地拥抱。然而,他们觉得心里的千言万语就在这短暂的对视中充分交流了,彼此的心灵得到了沟通。

  四

  插秧时节,老天总是阴沉着个脸,有时还泼泼撒擻地下上一阵雨,给插秧带来很大的不便。

  康顺明培育的六十亩秧苗,杆粗叶壮,密匝匝的,远远看去象一块深绿色的地毯,平整,光滑,油亮亮的,格外招人喜爱。无论是其他连队的同志还是周围村庄的老乡见了没有不挑大拇指的。自然康顺明心里会象抹了蜜似的甜滋滋的。

  在插秧那几天,恰巧女技术员朱珠不在,由于他们班人手不够,康顺明便与其他班商定,采取换工的办法,帮助他们插秧。节气不等人呀。从早到晚,康顺明的两条腿一刻不停闲儿。他忽儿指挥运送秧苗,忽儿又要划分插秧地段,汗水合着雨水,整天衣服湿漉漉的,象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可是,新战士刘小军偶尔发现,康顺明除非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很少说话,上下嘴唇抿得死死的,牙帮骨处暴出两条肉棱子。呀,不好,一定是班长两条腿的膝关节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刘小军把这个判断说给胡建华听。胡建华留心观察的结果,不仅证实刘小军的发现准确无误,而且还清楚地看到康顺明在避开班里的同志时两条腿象灌满了铅。每沉重地迈动一步,嘴角就痛苦地抽搐一下,额头上还直冒冷汗。

  “班长,你膝关节又痛了吧?”胡建华开门见山地问。

  康顺明闻听先是一怔,继而两眼虎地一瞪:“谁告诉你的?”

  “是我的发现。”

  “你真是没事干了,连我自己都没觉出来,你怎么会知道!”

  “你要是不承认,我就报告连长去。”胡建华的口气越说越硬。

  康顺明见已经隐瞒不住了,嘿嘿一笑:“这么点儿小事,还值得去告诉连长?”

  “不去告诉连长也可以,你站在田梗上指挥就行了,不许再下水。”

  “好,好,一定遵命。”

  可是,等胡建华弯腰插秧时,康顺明已经跑到对面秧田里丈量插秧苗的株距去了。

  也就在同一天,或许就在康顺明刚刚离开胡建华的监督不久,连部跑来一个战士告诉他,说他爱人托人从县城捎来口信,讲他不满八个月的女儿患重病住进县人民医院,叫他尽快去医院看看。

  康顺明一听,心猛地一沉,眉头随之拧出个疙瘩。女儿一定病得不轻,不然妻子不会叫他立刻回去的,因为她知道这几天正突击插秧。他想。可是,现在正是十分关键的时侯,技术员朱珠不在,自己既是承包人又是总指挥,要是离开岗位,万一出点差错,将直按影响到承包指标的完成呵!怎么办?算了,不去医院了,既然女儿住了院,医生会认真治疗。自己去了,无非是给妻子壮壮胆儿,别的啥作用也起不了。倒是这里离开自己真的不行。当然这里一般不会出什么疵漏。可是别忘了,既然有一般,也就有特殊,还是不离开的好。不回去,事后会受到妻子的指责,闹不好还大吵一顿。唉,吵就吵吧,自己来个不吭声就是了。女人大都心软,多说几句好话就行了。他主意已定,立刻又投入到繁忙的插秧之中。

  谁知,当康顺明傍晚收工回到连队,指导员曾献敏一见他的面儿,立刻要他到县医院看望一下女儿。

  农场离县城三十华里,又不通公共汽车,天已经擦黑儿了,怎么走?康顺明犯难了。

  先到饭堂吃饭,我去给你找连部的自行车。指导员曾献敏一语解开了他的难题。

  康顺明感激地“嗯”了声,大步流星地到了饭堂,伸手抄起一碗米饭,三吞两咽吃进肚,一抹嘴,脸没洗,衣没换,接过曾献敏推来的自行车,左脚踩在自行车的脚蹬上,右腿猛地一蹬地,一句“指挥员,我走了”的表示感谢的话没说完,自行车已经冲出了十多米远。

  三十华里的路程,康顺明忘记用了多长时间,也忘记自行车骑得有多么快,只记得赶到县医院时妻子刚刚吃罢晚饭。

  他看一眼正输液的女儿,转脸问脸色憔悴的妻子:“娃儿得的是哈病?”

  妻子看一眼身上挂着泥浆的丈夫,嘴唇抖了抖:“开始时是发高烧,身上烫得好吓人哟。”

  他说:“啥子病嘛。”

  妻说:“医生讲,是拉肚子。”

  他说:拉肚子还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

  妻说:我怕……

  沉默。

  良久,还是沉默。

  妻说:“你还没”吃饭吧?他说:吃过了。

  妻说:秧还没插完?

  他说:“刚插了一半儿。”

  妻说:你再待一会儿,我去给你拿点奶粉和白糖。他说:拿奶粉干啥子。

  妻说:“你瘦了好多了,两腮都凹进去了。”

  他说:“瘦点儿怕啥子,我又不是纸糊的。身上又没有病。”

  妻说:“你的腿……”

  他说:“好好的。”

  沉默。

  妻说:“你回去吧。”

  他说:“你不是要我回来,怎么……”

  妻说:娃儿已经好多了。

  他说:我一走,又要累你一个人。

  妻说:比起你来,这算啥。他说:我要不要见见医生?

  妻说:“见医生干啥子?”

  他说:“请他们多多关照。”

  妻说:“医生很负责任。”

  他说:那,那我就回去了。

  妻说:“走吧。”

  他说:“你还出来干啥?”

  妻说:“娃儿已经睡着了。”

  他说:外面风凉,小心感冒。

  妻说:“你骑慢点。天黑,路又坑坑洼洼的。”

  他说:“晓得了。”

  妻说:“你就走吧。”

  他说:“插完秧,我再回来。”

  妻说:骑慢点儿,路边儿有沟沟。

  他说:“你回去吧。娃醒了又要哭。”

  妻说:“你走哇。”

  他说:“你先回去。”

  一阵夜风吹来,几棵梧桐树的硕大叶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象低吟一支委婉而动听的歌,没有感伤,没有叹息。

  五

  稻子正在吐穗的时侯,康顺明承包的稻田出现了一种可怕的虫害。

  一夜之间,康顺明的嘴唇暴起了一串潦泡。这种虫害的罪魁名叫稻饱虫。这些狗东西白天踡曲在叶子里,叶子变成圆筒,任你喷洒什么农药都奈何不了它。可是到了夜间,一俟露水将稻叶上的农药洗涤干净,它们才大摇大摆地出来吞吃稻叶。这种虫害蔓延十分迅速,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扼制住,大片大片的稻田将被无情地毁坏。可是就在这个十万火急的时刻,偏偏技术员朱珠又不在农场。这严酷的局面将意味着这样一个公式:虫害+减产=失败。

  心急火燎的康顺明眼巴巴地看着虫害蹂躏的稻子,恨得直咬牙,布满血丝的两眼蹬得吓人。那神态,恨不得立刻去掘稻饱虫的祖坟。

  熟悉内情的人知道,康顺明所以这样急躁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对于康顺明来讲,也可说是上帝对他的第二次惩罚。

  那么第一次呢?就在一百二十亩稻田全部插完秧的第二天,康顺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站在稻田的路边上,两眼久久地看着一夜间直起腰杆的稻秧,象一个画家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一样,许久难以收回醉意般的目光,他那因过度辛劳而黄中带青的脸,也第一次绽开抑制不住的笑颜。

  倏忽间,康顺明身后两个老者的议论声,象寒流般把他脸上的笑容冻住了。

  “啧啧,这稻田好可惜哟。”

  “哦,秧插得多稀疏。”

  “应该在三丛稻秧的当当里插四丛。”

  “这么大一块稻田,要少收好多斤稻谷哟。”

  康顺明一动不动地站着,象被雷击了似的,脑袋嗡嗡直叫。

  糟糕!由于稻秧的株距间隔比较大,将势必会减少一笔数字可观的产量。当初为什么没有认真丈量和严格把关呢?康顺明心里叫苦不迭,后悔莫及。他真恨不得臭骂自己一顿。但是,现在已是木已成舟,将稻秧拔掉重新插已是不可能了。他想。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日后对稻田精心管理,来个“堤内损失堤外补”,搭上命也要确保承包指标的完成。

  康顺明懂得,要完成承包指标,不单单是亩产量,还有个减少消耗的问题。

  在给稻田放水中,康顺明严格掌握需要的水量,亲自放水,说啥也不叫班里别的同志替换,两天两夜没合眼。节约水费二百多元。

  为了减少化肥消耗,康顺明带领全班同志把农场的养猪场和养鸡场的粪便打扫得干干净净,全部倒在稻田里,节约使用化肥上千斤。

  五六月间,水稻长得没腰深。这时的天气,也已进入“闷葫芦”时期。每天的气温常达三十六、七度,且又没有一丝风。康顺明每天带领全班同志在稻田里拔草,先后有四个战士晕倒了,他把他们背到树荫下,返身又回到稻田拔草。新战士刘小军神色严肃地说:“我们班长每天淌的汗,要是用盆接着,都能用瓢舀。”

  康顺明承包的稻田似乎通人性,比着赛着地往高里长,而且稻杆格外粗壮。与其它稻田的稻子比,俨然可以称为巨人国。收获的季节将指日可待。

  谁料到就在稻子吐穗的节骨眼儿上,斜刺里溜出一群稻饱虫来,妄图将即将到手的收成吞噬掉。康顺明怎么会不恼火!

  “康班长。”

  正在恶狠狠地盯着被稻饱虫毁坏的一片稻田的康顺明,所到身后一声女性的吸唤,喜出望外地猛地转过身来,连句招呼都忘记了打,手往前一指:“朱技术员,你看!”

  白暂的额头上汗津津的技术员朱珠大概走得急,稳定心跳地吁了一口气,平静地一点头:“知道了。”

  “用什么办法杀死它们!”

  “方法有两个。一个是把发现稻饱虫的稻子四周挖一条沟,防止扩大蔓延;第二个办法是晚上趁它们出来吃稻叶子的时侯,打着手电,发现一个就用手掐死一个。”

  “好,我去把班里的人喊来!”康顺明说着撒腿就跑,不大工夫把全班人马都带来了。人人手里拎着把铁锹,裤腿儿和上衣袖子早已绾了起来。好象要进行一场白刃战。

  从下午两点到日头还没压山,发生稻饱虫的稻田隔离已进行完毕。

  “走,回去。”康顺明向班里的人员一声喝,“吃完晚饭不许干别的,睡上三个钟头的觉儿,养足精神,准备夜晚歼灭稻饱虫!”

  稻田的夜,简直象个失去指挥的西洋乐团。各种音调的虫嘶,嗓门粗细不一的蛙鸣,令人心烦,还有头上蚊子咬,腿上蚂蝗叮,使人痛痒难耐。康顺明他们本来随身带着防蚊剂,可是一进稻田,瞪得溜圆的眼珠子只顾搜寻稻饱虫了,将涂抹防蚊剂的事儿早忘了,到天明后,他们才发现脸上、手上和腿上巴被咬得到处是小泡。

  几个夜晚的鏖战,难以数计的蚊叮虫咬,所换取的代价是将初发阶段的稻饱虫全部消灭了。

  八月,是稻谷的收割季节。

  一连几天,农场的稻田里象开了锅的水沸腾了,欢叫的收割机,穿梭般运送稻谷的汽车,用镰刀辅助收割机和装车的人群,一派繁忙景象。

  然而,要说最富于诱惑力的,要数农场宽阔平坦的晒谷场。

  这天,晒谷场上围拢着密集的人群。一个个引颈翘首,大瞪着眼睛,那专注的样子好象在期待着一个庄严的时刻的诞生。

  在晒谷场中心,生产股的同志正在用秤核准康顺明承包的稻田的亩产量。

  场长殷禄生不知什么时侯来到秤前,双手插腰,犀利的眸子定定地盯着秤上的计量刻度,宛如一个铁面无私的法官。

  在场的人们看到这个情景,顿时觉得晒谷场上的气氛变得愈发凝重了。

  站在班长康顺明身边的新战士刘小军,心情紧张地用手拉了一下康顺明上衣的下摆,悄声地说:“班长。”

  “什么事?”

  “你说咱们的产量能达到承包的指标吗?”

  “我觉得能。”

  “真的呀!”

  “唬——,先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康顺明刚说完,突然响起一个人的喊声,虽然没有雷响,却比雷响还震人耳朵。

  “现在我来宣布,康顺明承包的稻田,亩产一千斤,达到了承包规定的指标!”

  “乌拉——!”新战士刘小军和胡建华听到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抑制不住地把帽子扔到空中。

  掌声,暴风雨般,经久不息。

  “康顺明!”场长殷禄生那平素总是阴沉的脸突然变得象个艳阳天,亮起嗓子在喊。

  康顺明应声站在场长面前。

  殷禄生看着变得又黑又瘦的康顺明,问道:告诉我,你承包稻田之前的体重是多少斤?

  “一百二十五斤。”

  “来,站在秤上。”

  康顺明似乎明白了场长的用意,顺从地站在秤板上。殷禄生拔动了一下秤砣,见康顺明的体重只有一百一十斤,心里呼地涌起一股热浪,感慨不已地向周围的人们说道:“我告诉大家,康顺明从二月份承包了稻田到现在,不过六个月,可他的体重却下降了整整十五斤。十五斤,多大的一砣肉啊!或许有的同志原来有个疑问,康顺明凭什么实现了承包的指标?我说,答案就在这十五斤肉上。说着,他增加了声音的力度,”改革,是智者加勇士的事业。谁要不想当一个因循守旧和懦弱不前的庸人,农场党委将给你们提供广阔的舞台,你们可以充分地表现自己壮美的雄姿!掌声。暴风雨般。经久不息。

  这一年,由于康顺明带头承包的成功,迅速为全农场稻田实现承包到班打开了局面,各个连队的各个班钽争先恐后地提出了承包。

  康顺明呢?他虽然荣立了三等功,膝关节痛还没有治愈,但是,他又提出将承包稻田增加到二百零二亩,而且还毅然提出承包二十亩鱼塘。

  啊,在改革之路上敢于充当夹炸药包角色的志愿兵康顺明,又挺胸站在新的突破口上。

  1987.11.10于成都空军简阳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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