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披霄决汉
像是无尽逃窜到地平线尽头，没有终点，无谓疲倦，妄想超越时间的速度，将已发生的一切彻底割裂。慕容俊只顾往前跑，不知过了多久，腿似乎有些吃力了，他无感而渐渐停下，血液重新从心脏喷泵而出，终究，逃不出人间。
“嗵——”慕容俊右手狠狠往树上撞去，群鸟受惊而起，那树皮瞬的渗出血来，那脸上仍有像是暴风雨刚过的惨虐痕迹，他沉沉跪下，翻身倒地，茫然地看向天空。
“川大哥，我们追丢了。”眼见这岔路口，陈江面色担忧，侧头有些忐忑看向身旁的慕容川。他，应该还不知道慕容大叔的事情。
“跟我来。”慕容川沉思片刻，有些笃定地面向陈江，掉头往另一条路去了。陈江快速跟过去，一路上，陈江向慕容川悉数说了刚才发生的种种。
“川大哥，对不起，我”陈江心有愧疚，早已答应战神将军不能告诉慕容大哥，方才一时为难，事情竟变成现在地样子。
慕容川听罢陈江所言，整个人不说话，沉默良久，空气静得让人害怕。
陈江想说什么，却只见慕容川眼眶红润起来，脸上有些拧紧，忽而又松开，反反复复好几次，眼神四处飘忽，右手不时放到脑后。倏的一瞬间，他一拳向那刻有“披霄决汉”四字的大石碑砸去。
鲜血顺着字缝往下滴，慕容川拳头周围，也出现了轻微裂缝。
陈江有些惊吓，心里却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什么，空气一直沉寂，好一会儿，慕容川压低声音，背向陈江，有些隐忍地开口，“阿江，俊儿应该在前面坡顶。”
“那，我能做什么？”陈江心有千语，却开口只此一句。
“回慕容府，让孙管家去深居巷买韩婆婆酿的酒，然后到此地带给俊儿。不用管他，什么也不用说，送了便走。”慕容川深深吐了口气，“多谢你了”
陈江嗯了一声，慕容川也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虽觉得奇怪，陈江依旧照做，待孙管家把酒带回来给他的时候，他才明白怎么回事。
原来慕容俊长大后，以前每次心情不好，慕容川都会让孙管家去买慕容俊最爱喝的酒，又怕他喝醉，便要求孙管家往里注水，第一瓶需得是纯酿的，后面的一瓶比一瓶淡，最后一瓶，一定要是醒酒汤。所以这么多年来，有慕容川在，慕容俊喝酒喝再多，都没醉过。
川大哥，对这个弟弟，可真是太有心了。
陈江手中的酒瓶呲呲相撞，叮叮当当像是有节奏，他往那石碑后走去，果然，在坡顶，慕容俊靠在那大树前、小崖顶。
“慕容大哥，给，你的酒。”陈江轻轻走过去，并未多说，只将瓶子放在他身侧。
转身走了几步，陈江停住脚，往后看了看，慕容俊还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辰旭，你这天下第一楼，除了舒世大夫，可还有其他灵药？”
付辰旭面有不忍，却还是得如实相告。“他的症状，是没办法医治的。”慕容川面色复杂地出现在付辰旭视野内，他便明白这慕容家主，所为何事。
“我是说，可以让他活得更轻松的法子。”慕容川拧了拧眉头，“我查过他的脉象，他体内，似乎有一种慢性药物，根深蒂固的程度，想必已经持续服过上十年”慕容川声音弱了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付辰旭打断他，“我会替你找的，”付辰旭顿了顿，见他右手背部血肉有些模糊，“川大哥，包扎一下吧。”
“不碍事”，慕容川示意蝶语退下，“俊儿，在小崖顶。”他朝付辰旭扔下这句话，便匆匆离开了。
不得不说，慕容家两兄弟还真像，看起来洒脱，实则只是不愿戳破。
慕容俊心情不好的时候，慕容川要么亲自来辰逸楼，要么就请人旁敲侧击让他付辰旭前去，而自己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般，明明这个哥哥比谁都要关心自己的弟弟，却偏偏要把所有的牵挂伪装起来。慕容俊三年一直让慕容府兵跟着，不仅要保护自己，更要保护他们的安危，却也是不想让慕容川担心。
或许，因为父母自小不在身边，他们都害怕真的有一天，对方要是离开了，自己会过得太艰难。装作不在意，却也算是给自己找好冠冕堂皇的幌子了。
“我去去就回”付辰旭示意蝶语，表情也有些凝重，纸包不住火，那人既已在东影，他们两兄弟总会知道真相。但，或许慕容俊早便接受了这个事实，却从未想过他，会这么快，再次出现。
慕容俊独自一人在那崖顶，不知什么时候，拿起了陈江送来的酒瓶。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拿起他剩下的一瓶，喝了一口，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风吹着，还凉快吗？”付辰旭随意坐下，微闭双眼，感受这小高处自然力量的洋洋洒洒，“一晃，十多年来世事变迁，这小崖顶，却没怎么变。”付辰旭微微勾唇说着，顺势躺下去，伸了个懒腰。
良久，慕容俊一瓶又一瓶往肚子里倒，付辰旭才继续开口。
“‘披霄决汉’，慕容，还记得半坡上的石碑吗？”付辰旭望着天空，眼神有微微憧憬，“披霄决汉出沆漭，瞥裂左右遗星辰。那会，我十岁，你十一岁，先生教到这句诗，我俩对视一眼，就逃到这小崖顶上，刻下那四个字，斜斜歪歪、七七八八。儿时只为兴起所作，如今，倒真的秉轴持钧。”付辰旭不由得面色激动，“你说，这东影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慕容俊往崖下看了一眼，苦笑一声，眼神又落向远方，“万一，会像南城呢”
“我早已做好准备”，付辰旭毫无畏惧，反倒一脸轻松，“父亲战死，母亲患病而亡，付老国主将我收养，视如己出，二哥十五年前为救我，险在雪山丢了性命，大哥怕我负疚，以东影之力助我打造辰逸楼。我这辈子，却实在没有披霄决汉的志向，却只想报答付氏的养育之恩，替二位哥哥分担肩上的重量。慕容，你说，我是不是没资格当这个三殿下？”
“说天下，到底天下是什么，谁又真正有答案呢？身居高位，自然有应该承担的责任，可活在这世上的最大多数人，心里最在乎的，却总是自己亲近之人。”慕容俊再灌一口酒，“人之常情，何谈对错？”
“那，他算是你的亲近之人吗？”付辰旭看向慕容俊，“当我在长城一线接到他的时候，白发苍苍，佝偻着背，嘴巴里喃喃不知道乱说些什么，时常哭，时常笑，时常乱认人，又时常开心地像个小孩子。知道真相之后，我的心里是愤恨的，我甚至，想替你教训他。”付辰旭说到这里，语气渐渐弱了下来，“但，我发现，他似乎已经，半疯半傻了”
慕容俊喝完第五瓶，拿起被付辰旭开过的那瓶，看了一眼，也自顾自往下灌。“做了恶事，想忘，倒是让他侥幸就忘了。”说罢，又苦笑几声，接着喝酒。
“你不能替她们原谅，也不能替他说抱歉。可你，还可以替你自己做选择。”付辰旭认真看向慕容俊，“川大哥方才来辰逸楼找我，问有没有可以治疗他的方法。君阳阁给他种了十五年的慢性毒药，可他，还是坚持到了现在。”
付辰旭欲言又止，慕容俊冷哼一声，“倒真是，命硬”。
“别人的命与我无关”，付辰旭站起身来，朝那半坡看了一眼，“三年了，我也好久没来过这里，不知道下次到这里来，会是多久以后”
付辰旭的表情忽地严肃起来，他往下走了两步，“暗流涌动，如今看来，四十年和平将至尽头，南北两族大战不可避免”付辰旭再淡淡笑了笑，“若我战死沙场，你小子，可不要为我立墓立碑，我要同，付氏所有将士，生死同址”说罢，长腿一迈，潇洒往坡下去了。
慕容俊眉头微微皱了皱，一言不发，顾自喝酒。
“晚依姑娘”，付辰旭刚走到那石碑前，眼神有些诧异，他回头看了看慕容俊的身影，嘴角轻轻扬了扬，“他没事”，付辰旭看向文晚依，“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在这儿，等他吧。”文晚依看向慕容俊的方向，“万一他喝醉了，这里风大，出什么意外的话”晚依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怎的，自己慌里慌张就跟到这里来了。
“那好”，付辰旭见她声音弱了下去，抬头看到不远处的慕容兵卫，便也不担心她的安全。
他又解下自己的外套，“夜晚风凉，披上吧”。说罢，正要将外套从文晚依身后，给她披上。
不过，刚要到身后时，付辰旭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笑了笑，收回双手，改把外套递给文晚依，“拿着吧”。
文晚依感激地看了一眼付辰旭，双手接过，说道“谢三殿下”。付辰旭笑笑，便从晚依身边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亮挂在深邃的夜空，虫鸣鸟叫此起彼伏。慕容俊将那最后一瓶酒喝完，松了松身子，慢慢起来，准备离开了。
“又没喝醉”。慕容俊微微自嘲，用脚踢了踢那几只空瓶子。略显忧郁的样子，魅力无限。
他往下走了几步，眼神由涣散突然变成了丝丝惊讶。他加快脚步，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身子轻轻蹲下。
那靠在碑前熟睡的女孩，身子蜷曲，眉头有些紧缩，夜晚风大，付辰旭的外套在她身上盖着。
慕容俊轻轻用手抚平她的眉，脱下自己的外套，温柔把女孩裹住，轻轻抱起来。女孩娇小的身子被男子温暖有力的身躯包裹住，男子又注意到女孩身边的篮子，那远处的侍卫见二公子下来了，忙上来迎接。
她该是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所以孙管家只是派人暗中保护她的安全。
那侍卫将篮子打开，慕容俊一看，原来是饭菜。想必此时，已经凉了吧。
慕容俊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孩，一会儿，便轻轻地将她抱回慕容府，“二哥？”檀敏儿在院子里徘徊，见慕容俊抱着晚依回来，眼神有些惊喜。
待慕容俊将晚依送进房内，出门后，敏儿凑上前去，“哥，你吃饭了吗？”
“丫头，还不去睡？”
“这儿，我给你留的鸡腿。”檀敏儿呈上精心保留的食物，“晚依给你带的饭，你是不是没吃？厨房刚才又在生火了。”
“嗯，待会就吃。”慕容俊摸了摸她的头，“快去睡了，听话。”
檀敏儿欲言又止，看了慕容俊一眼，不由分说走近了一点，双手抱住他。
“哥，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照顾好自己，不然，大哥，我，晚依，我们都会很担心你的。”檀敏儿抬头看向慕容俊，“你才要听话，知道吗？”
慕容俊微微笑着，温柔地回抱她，轻轻摸着她的头，“好，那敏儿也要听话，好好去睡觉。”
敏儿便放开他，“拿着”，说着便把鸡腿袋子递给他，“我去睡了”。
慕容俊点点头，一直看着敏儿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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