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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番外-同心


(高深&季玄番外)

        我曾经以为,一个杀伐果决的将军,死前的念想一定是奋战一生的沙场。

        那里挥洒着我的青春壮志,那里埋藏着我豪情万丈的家国梦,那里流淌着和我一起并肩作战兄弟的鲜血。

        我的父亲便是死在那片沙场,我从未见过他,从一出生起祖父便告诉我,那也该是我身心的归宿。

        可此刻,当我越来越接近死亡的时候,那些刀光剑影不过一闪而逝,唯有你,深深印在我的心中,挥之不去。

        初见你时,还不过总角之年。

        我渴望蓝天白云,渴望骏马长弓,我想当沙场点兵,登高一呼的将领,你却是之乎者也,舞文弄墨的小书生。我们的初见确如秀才与兵的邂逅,话不投机,针尖麦芒。

        管家说,你是街上卖文墨的孤子,因见你写的一手好字,吟诗作对也不在话下,便把你带回府陪我读书。

        ‘读书’,让我万分头疼的两个字,一看到那些君子之道,诗词歌赋,我就瞌睡万分。我能识得字的唯一用处,便是看那些兵家典籍,其余的我一概没有兴趣。

        一开始,你总盯着我读书,我便处处与你为难,常常恶作剧,捉弄你。可你好爱哭啊,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小女儿之态,次数多了,我便也很少招你。

        好在,你还算懂我的心。

        知道我不爱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便常常把兵书念给我听,一般都是我还在理解这错综复杂的弯弯绕绕,你却早已倒背如流;

        知道我不善写作,便常常偷偷帮我写先生留下的作题,让我有更多的时间舞刀弄枪,那些总是引得满堂喝彩的文章我都是一知半解。

        想来年少时那段最为枯燥单调的求学时光,伴我最多的便是你。

        时间悠悠地走过了五六个年头,刚进府时我们的个头一般大,后来我足足多窜出了两个头,走在我身边时,我常常一伸手就能摸到你的头顶。

        我也总爱摸你的头顶,圆圆小小的脑袋,揉两下,头发松松软软,还带着你的体温。

        你总是不耐烦地把我的手挪开,说你是靠脑力吃饭的,经常摸会变不聪明。

        那日你神神叨叨的,让我带着随身兵器长蟒银枪去你的住处,你说你从街上买了两只灰眼雏鸽,足足花了你一年的例银。

        所谓灰眼雏鸽,破壳之时便会用草药糊住双目,待到长成再用药水洗去双目上的草药,第一眼所见之物便会认主,以后不管是隔着千山万水都能找到所认之物。

        只见那鸽子缓缓睁开眼,眯了一眼面前的银枪,便又闭上眼,任你逗弄了几个时辰都再也不睁眼了。

        我笑你遇到了江湖骗子,白白被骗去一年的例银。你说是因为我的银枪太亮,亮瞎了刚睁眼的鸽子,早知道换个东西认了。哈哈哈——

        府里与我稍微打过几个照面的丫鬟小厮都得过我的馈赠,他们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是我得了什么也总爱分于他们。

        你与我这样亲近的关系,却从来没向我伸过手,我有时硬给你些你也就收着,却好似什么样的奇玩好物都入不了你的眼。

        那日你竟破天荒地向我要东西,说要几绞大红色的蚕丝线。

        我打趣道:“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要红丝线,莫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小姐,要给她绣帕子香囊,只是你一个男人做女工也不对啊。”

        你没有做声,只低着头,橙色的烛灯映得你的脸庞有点红。

        十日之后我便上了战场。

        那是我第一次上战场,几分激动,几分紧张,想想还有些遗憾,第一次出征,你也没能为我饯别,说是家里有事,回家探亲了,只在归家之前送了我一束大红色的缨穗。

        你说,“银枪须得红缨来配”。

        我抬头望了一眼手里的长蟒银枪,锃亮的银刃,鲜红的穗子,好像是神气了很多。我指着缨穗上坠着的一个精巧复杂的古结问道:“这是何物?”

        你背过身去,道:“平安结,望你平安归来。”

        “嗯,一定凯旋。”我又揉了揉你的头,你甩开我的手,转过一双眸子望向我,当时的我只是对你傻傻地笑着,却没读出你眼中千般的不舍。

        我果真是凯旋了,骑着高头大马,伴着全城欢呼,少年将军一战成名,好不风光。

        此后,上门说媒的也是踏破门槛,祖父给我定下了大学士之女花盈语。

        说起这个花家姑娘我还是有点印象的,年少时曾在祖母办的茶会上见过一次。

        祖母和母亲她们闺阁妇人,闲来无事总爱和其他府上的妇人诰命喝茶串门子,有时也会带着自家小儿。我不爱热闹,最是怕这些三姑六婆,家长里短,鲜少去别的府上,只是有时长辈登门,母亲也会让我出来拜一拜。

        我每次都会拖着你和我一起,只因我那些贴身的小厮个个呆板无趣,倒是你会和我躲在人群后头,品评哪家的少爷英俊,哪户的小姐漂亮。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花盈语之时,她约莫豆蔻,个子出落得不矮,已有了少女之姿,你瞄着她看了好久,你跟我说她好看。

        这一日夜黑风高,月上柳梢,我提着两壶清酿,捎着你,三下两下地便攀上了一户人家的屋顶,蹑手蹑脚地掀起一片瓦,在旁边坐下,你瞪着两颗乌溜溜的大眼睛疑惑地望着我。

        我豪气地扬起酒壶,呷了一口,“品酒,赏月,赏佳人。”

        听完我最后三个字,你低头望着屋里的人,明白了我意图。

        当朝大学士的长女花盈语,如今已过及笄,是神都城数一数二的美人,我看一眼檐下的美人,呷了一口酒问道:“好看么?”

        你低着头,盯着檐下之人良久,答道:“好看。”

        我见你好似兴致不高,总是低着头,望着檐下之人,我将你低着的头抬起来,你已是满脸涨红,再望向你时,乌溜的大眼睛闪着点点晶莹。

        “不是吧,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哭了?原来你这样喜欢花家姑娘,只记得几年前在我家花厅,你夸她好看来着,便想着带你来看看,几年不见,她是否还如你所说得好看。如今我要娶她了,便想和你分享这桩喜事,拉你来看也不是要跟你炫耀,我……”

        我最不会劝人的,越说你眼中的泪花越多,最后便盛不住了,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哎呦,你怎么越说越来劲呢?原本兄弟要成亲了,我以为你会为我高兴,早知你对花家姑娘这样情根深种,我是断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我见你仍是哭个不停,“你既这般喜欢花家姑娘,我是断不能夺人所爱的。”语罢便要起身回去找祖父退了这门亲。

        你拉下我,“你们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实为良配。“

        “那你呢?”

        “我没事。”

        你灌了几口酒,拉我坐下,似是不放心,怕我又冲动要去退亲,你擦干了眼中的泪,静了下来,仰头望着月亮。

        我见你哭过太多次了,以前每次捉弄你总爱哭,但是这次有所不同,以前你在哭我在笑,这次见你哭,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我怕你难过,便和祖父商量把婚事往后延了一年,此后慢慢的我们也如往昔一般相处愉快,我也总算在你脸上见到了笑容。

        也许我不该把你想得太扶不起来,不过是一面之缘的女子,哪有那么多情根深种,过段日子,定能放下的。

        后来,酒酣之时,我还曾与你谈起这件事,“天涯何处无芳草,若哪一日兄弟有什么看得上的人,不管她是九天真人,还是王公贵胄,我抢还是掳,都给你绑来。”

        你望着我,饮尽了杯中的酒,笑了。

        不久后我又出征了,你还是一样归家探亲未能送行,倒是花家姑娘来看了我一眼,叮嘱我多加小心,还说到了前线常来家书报平安。

        前线的邸报都是加急的,我是先锋副将,要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一定会第一时间报回朝里,前线战事又急,我哪有时间写家书,何必多此一举,所以我并未当回事。

        谁知我到了前线不久便接连不断有神都的书信寄来,内容简短,多是提醒注意气候,身体之类的琐事。

        起先我也并不在意,到后来半月若无书信,我便开始询问士兵,此后在前线,基本每月都会收到两三封书信。

        我开始习惯了这琐碎的关心,原来有女子挂心,是这样的。

        之后我又出征了好几次,婚事便一拖再拖,期间花家派人来催了几次婚,到后来索性便要退婚了。

        彼时,我大约是舍不得那个给前线奋战的我频繁寄来琐碎关心的人,不然也不会多次写了家书要祖父阻止花家退婚。

        我也认定了那个在等着我回去娶她的女人与我的心一样,因为不管家里说了几次花家要退婚,那每月的来信从未间断。

        我并不怪花家,乱世难定,谁会愿意自家女儿这样没个头地等着,彼时的我已年逾及冠,少时与我一起打酱油的小伙伴,儿子都能打酱油了。

        后来又一次凯旋,我便要成亲了。

        成亲前夕也是你与我道别的日子,在我们一起读书的书房,你说天高水长想出去看一看,你说人生苦短不想再这样执着于一个人,那晚你喝醉了与我说了好多话。

        原来这么几年过去了,你还记着花家姑娘,我终究还是对不住你。

        翌日醒来,满屋狼藉,酒瓶堆了满地,你已离去,我仰睡在书桌旁,身上还拢着一根绳子,我们真是喝多了,竟搞成这样。好像我也与你说了很多醉话,但一句都记不清了,只是心里空落落的。

        陪伴我十二载的人就这样走了。

        彼时,我对你心中有愧,因为我拆散了你与一见钟情的姑娘。

        婚后的生活,我与花家姑娘相敬如宾,琴瑟和鸣。只是她与我想的有所不同,话不多,也不似我以为的那样对我事无巨细地操心。

        大概是在外征战久了,我开始想念前线血色的长河落日,开始想念雷雷的军鼓声,开始想念军队香喷喷的粗茶淡饭。

        不久后,我就踏上了征程,刚到前线,我又收到了那琐碎的慰问,寥寥十几个字,我挑灯看了好久。

        后来我与军队被困敌国陷阱,在弥漫浓雾的森林中困了七日,饿了七日,不辨方向。

        就在大家都要放弃之时,一只鸽子飞进林子,绕着我的长蟒银枪盘旋,我取下鸽子脚上的信件。那熟悉的嘘寒问暖,寥寥几句,给绝望中的人带去了希望。

        大家都夸我家养的鸽子真是了不得,这重重迷雾还能把信送到。这鸽子也是聪明得很,一直在前面引路,花了三日带我们走出了敌人的陷阱。

        飞出森林的那一刻,我看着那小小的身躯在我面前直直地落下,重重地摔倒在地,我忙上前,这鸽子当真是累坏了,也饿坏了,它全身缩作一团,只有一双乌溜的眼睛还闪着最后一点光芒。。

        我看着那点光芒在我眼前一点点熄灭,便再也忘不了那双眼。

        灰眼雏鸽,这是你养的鸽子。

        我又翻看了鸽子带来的信,我当真是个只会打仗的老粗,这般熟悉的字,看了十二载的字,怎会认成别人?

        班师回朝之后我便开始不停地寻你,我翻遍了整个神都,北晟甚至前线,都不见你的踪迹。自那只灰眼雏鸽死后,也不再有鸽子为我送来只言片语。

        在那间我们共处十二载的书房里,我又喝多了,脑中心中全是你,彼时的我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才会对一个男子这般牵肠挂肚。

        寻不见你的日子里,我开始读你爱的那些诗词歌赋。

        ‘今夕何夕,搴舟中流。今日何夕,得与王子同舟。’

        只要想起你,我仿佛就能暂时地忘却那些兵荒马乱,忘却那些家国之痛。除了思念,我对你还有深深的愧疚,我夺人所爱,夺了我最爱之人的所爱。

        我一杯又一杯地喝酒,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我有家有室,生活美满,你我之间的情愫,世所不容,就像是淌过我生命长河的一道流水,也终会随着入愁肠的酒一起流逝。

        这样想着,便又喝了一杯,我不是一个擅长喝酒的人,那一晚,却似乎要把此生的酒都喝尽了。

        我以为,我与你之间,到此便可为止,谁知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一次见你着女装是在许长青的生日宴上,我是誉满天下的龙骁将军,你是声动四海的第一名妓。

        大家饮酒赏月,谈诗作赋,我本不爱附庸风雅,只因一个不经意的抬头,眼波流转,顾盼生姿,我便再也移不开眼。

        你与他们对月邀酒,以酒和诗,当真是风雅绝伦,即便是当朝最通诗赋的文人也不禁为你的才华赞叹。

        席间,你退到廊上吹风散酒气,我也跟着走出来,却只是远远望着,还是你先认的我,笑靥如花,“高将军,别来无恙。”

        此别经年,前线的寒霜爬上了我的双鬓,边陲的冽风刻上了我的双颊,你却还是容颜未改,风华依旧,连个头也没长,还和以前一样足足比我矮两个头。

        月光下的你,饮了酒双颊微红,我看着,不觉呆了。

        原来我的心上人,是个貌美如花的才女。原来我对你远比我自己想得更加残忍,原来我拆散的不是你的一见钟情,而是你相伴十二载的深爱之人。

        原来你对我,早已情根深种。

        我把自己关在书房,一遍遍地翻着信匣子里你给我写的家书,整整两百一十四封,我一封未落,好好地收在匣子里。

        我一定是世上最蠢笨之人,用兵打仗我运筹帷幄,对你却是无计可施。

        我早该知道你这样爱哭一定是个娇滴滴的姑娘,我早该知道你让灰眼雏鸽认我为主的含义,我早该知道那晚在花家屋顶你为何哭的这样伤心。

        自此,我一个不谙风月的人,开始流连酒肆,混迹于各种勾栏瓦舍,只要你出现的地方都有我的身影。

        同僚们参我沉迷声色,祖父打我骂我,对我来说都不痛不痒,我就像是中了毒一般,只是你,却不是我的解药。

        眼前又浮现了你在灯火辉煌中吟诗喝酒的模样,那般恣意,那般夺目。这样的你让我觉得陌生,又让我觉得欣然,也许这就是你本该有的模样,小小的将军府书童,不过是困住你的枷锁。

        我也在心里问了自己好多次,该不该让你回到我身边,可我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你就已经回绝了我。

        你说,“人生区区数十载,当在这红尘中痛痛快快地走一遭,方不负此生。”

        是啊,你这样的女子,方寸的将军府成不了你的归宿;而我这样的人,身负家国重担,不过是你的枷锁。

        我的心自你走的那日便埋下了一道伤,这些年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我受过那么多的刀伤剑伤,却没有一处的疼痛抵得上此处。

        此后,我一直停留在你走的那日,不肯向前,你却已经找到了你想要的生活。

        我知,我对你已是情根深种。

        我又喝了好多酒,一杯接着一杯,却怎么喝都喝不醉。

        终于明白,岁月变迁,人事已非,我已错过你太久。

        我再也不去那些勾栏瓦肆,也有心避开那些有你参加的宴会酒席,我不许身边的任何人再提起你,你就像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一般,所有人都以为我忘了你,但我知道,我骗不了我自己。

        之后,我上战场更加的频繁,敌人越是凶猛,我就越是果决,因为我的身后是一整个北晟的荣华,我想在这荣华之中,为我所爱之人,画一幅岁月静好,筑一片歌舞升平。

        也许我天生就是该在战场的,时过境迁,我只记得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快|感,只有那些血肉模糊的皮外苦能掩盖我心中的伤。

        此刻,大厦将倾,我知大限已至,又望了一眼手边那把陪我征战四十余载的长蟒银枪,正对着自己的心脏刺了进去,顿时胸中仿佛注入了千斤。

        银枪配红缨,红缨吸血,可阻止枪头上的血顺着枪杆流下来影响持枪者发力,换言之就是拭血之巾。

        你为我制的红缨穗,最后与我的血融为一体。

        这么多年,它坏了旧了,我都没舍得扔,此刻浸满我的鲜血,红得艳冶。

        我撑着最后一点力,伸手抚了上去,你这个骗子,这哪里是什么平安结,明明是你结下的同心。

        同心结缕带,连理织成衣。

        我是个傻子,纷伐乱世,只知道打打杀杀却没多分点心思给身边之人。也许我与你,最多的不是怨恨,也不是愧疚,而是遗憾。

        七尺之躯,既已许国,再难许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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