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与妻书

军师帐中，烛灯半烬。

        营帐外，是彻夜狂欢的士兵。他们吃肉喝酒，围着篝火跳舞，还有人去附近的集镇上买了烟花，庆祝嬉闹。

        高想推脱身子不适，早早就离了席。此刻，她独自静坐桌边。

        漫天的烟花透过白色的营帐，在她脸上激情地跳跃变幻，却只是一个个失去光彩的黑斑而已。

        帐门外，小麻子立在一个无人的角落，水漾的眸子将营帐上映出的倩影，一遍遍描摹。

        半月多前的那场大战中，周洛城被身边的士兵偷袭，一剑刺破喉咙，推进大海。

        所以他以为，高想终究是抛弃了他，选择了与别人同登高处。周洛境掌握了周禅的下落，他失了筹码，自然就被公冶安排的人处理掉。

        要不是那剑偏了半分，他此刻已是孤魂野鬼。

        他金蝉脱壳，在镇上找了一个会易容的江湖术士，扮成小麻子的样子，潜入军营，希望能找到翻身之法。

        可高想来了。

        他并不怪她，是他自己将选择交到高想手中。与他站在一起，他们还要继续铤而走险，继续为皇位筹谋。可若是与周洛境站在一起，她马上就能得到她想要的后位与权柄。

        这么简单的题，她玉面狐狸不会选错。

        错的是他自己，他不该太贪心，想要皇位，还想要一个人的心。

        他告诉自己该醒一醒了。

        可是，当他看到高想坐在喧嚣的人群中，独自捂着小腹难受得说不出话时，他的心被揪得生疼。

        当他看到高想裹着被子瑟瑟发抖时，恨自己不能再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只是默默在伙房煲了一锅驱寒的鸡汤。

        连她膝盖的旧疾发作，他都没法名正言顺地上去送个暖炉。

        他爱了这么多年的人，终于被他自己错过。

        战事告急，御驾亲征，玉面狐狸随驾，他们同进同出，看来合作得很愉快。可她此刻为何要独坐灯下，深夜长思呢？她今日似乎食欲不振，宴席上也没吃什么东西。

        想到这儿，小麻子走回了伙房。

        不多时，他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敲了敲高想的营帐，走了进去。

        高想瞄了一眼，是一碗牛肉面，又看向小麻子。

        小麻子给了她一个眼神，似是在说她宴席上没好好吃饭，单独给她做了一碗面。

        高想不为所动，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那一贯高傲的狐狸眼中，流露出了少有的脆弱与委屈。

        小麻子忙移开了眼，心虚地不再看。只是他也不走，似是在等高想吃那碗面。

        两人僵持许久。

        高想将眼中的神色收住，抱着面碗，埋头吃面。

        这面咸淡适中，特意将葱叶挑去，有葱香却没有葱，筷子扒到碗底，全是牛肉。

        高想大口囫囵，吃着吃着，眼角的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她埋着头，似乎就是不想让眼前的人看见她哭，“军中好多人说我心冷，不顾王爷死活，你觉得呢？”

        这问题自然没人回答，小麻子嗓子还没好，说不了话。而且他一直低着头，连一个表情和眼神都不敢给高想。

        高想一把摆下筷子，冷冷道：“面吃完了，你可以走了。”

        小麻子瞄了她一眼，迟疑地呆在原地。

        高想自顾自地拿起桌上的一壶酒，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小麻子忙上前夺下酒杯。

        高想没了酒杯，索性仰着脖子，提起酒壶往嘴里灌。

        小麻子又上前夺酒壶，几番争抢，终是被他拽在手中。

        他揣着酒壶，脚步凌乱地朝门口走。

        “高公子。”高想唤道，仰头望着营帐顶上烟花的影子，“这闪闪发光的东西，我很喜欢，你可愿与我同饮共赏？”

        小麻子听了这话，身子一震，脚下生根一般怎么都迈不动了。

        原来，她认出了他。

        就算被她抛弃，周洛城在扮成小麻子的时候，还是会不经意地沿用她曾帮他随口胡诌的身份。

        为了扳倒温王会面凤喜儿的那个晚上，一池春水的西阙阁顶，高公子与玉公子也曾看过这样一场火树银花。

        他转身，往日总弓着的背慢慢直了起来，缓步走到营帐一角，找到墙上的一根棉绳，用力一拉，营帐的顶部就脱落下来。

        漫天的烟花，以璀璨的星子为衬景，落在了高想眼中。

        他走到高想身边坐下，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他望向高想，琥珀般透明的眼睛，盛着闪耀的烟花，饱含说不尽的情愫。

        高想夺过他手中的酒杯，自斟自饮，虚着眼睛，喃喃道：“周洛城，我在晏京的时候就想你了。我跋涉千里来庆陵，就是想离你近点。我带将士们打了胜仗，你听他们在外面欢呼狂欢，所有人都很开心，可我一点都不开心。”

        她不胜酒力，两杯酒下肚，身子就开始不受力地乱晃，周洛城轻轻将她揽进怀中。

        她伏在他的胸口，呜呜咽咽带着哭腔，“你为什么躲着我？是像芊芊说的，你以为我不要你了？你以为我选择了跟皇上合作，一脚把你踢开了？

        你受伤了，为什么不让我看？是怕我离你太近，认出你来吗？

        傻子，我见你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你的眼睛，你看我的眼神。你知道吗？我曾经自信地以为，你一定对我有情。你看我的眼神，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可是后来，我为你堵上了八年的军功，你却带着芊芊一走了之，把我丢在神都。我花了四年的时间，才说服自己，哦，原来你那个眼神，并不是爱我。”

        高想看向桌上的面碗，“可你为何又来招惹我？这碗面是你做的，我生辰那日的寿面，我到南晏吃的第一碗面，每次我饿的时候，厨房留的那碗牛肉面，都是你做的。你明明不爱我，为何总对我这么好？

        太子的事，禅儿失踪，皇上的身份，你一次次将这些破局的关键，放到我手中，却又从不肯事先与我言明，到底是因为什么？

        还有你悉心珍藏的那方旧帕子，所以你最爱的一直是芊芊对吗？你只是利用我？

        枉我聪明一世，却看不明白了。不仅是你的眼神，你的人也让我捉摸不透。”

        高想又醉又累，趴在他怀中，最后只剩轻声低语，“奈何这世上万千，往往越是看不明白的，才越叫人着迷。”

        她呢喃着，朦胧睡去。

        翌日，日上三竿，高想才迷迷糊糊醒来。

        ？她昨晚上干了什么？

        高想瞄了一眼外头被收拾干净的桌子，没有酒壶，没有面碗。

        一切好像都没发生，可她干了什么，却记得清清楚楚。

        她和周洛城摊牌了，戳穿他假扮小麻子的事。她还哭哭啼啼硬拉着他喝酒。更要命的是，她好像还稀里糊涂表白了。

        高想无奈地闭上了眼睛，敲了敲自己昏涨的脑袋。

        她深呼了一口气，抱着破罐破摔的心态，无力地垂下手。

        手下一动，似是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翻开枕下压着的一封桃花香笺：

        想想吾妻：

        满腹心事，惠藏多年，一片相思，未敢直言。

        这些话，本欲待嗓子康复，亲口诉于你。只是昨夜见你如此，心如蚁噬，一刻不能等。

        你于我而言，是情之所起，爱之所深，从始至终，心之所系，唯你一人而已。忆昔神都初见，你从天而降，翩翩而至，头上簪花，手中执扇。第一眼，便心向往之。

        彼时的我，一介质子，堕落荒废，百无一用，没有勇气接住你，是以落荒而逃。却还是忍不住被你吸引，你活得那般张扬，那般恣意，我不愿再饮酒度日，想成为和你一样耀眼的人。

        四年前，你送我回南晏，我本想与你说，要你等我。

        若我平安归国，一定八抬大轿来娶你。若我有幸得了天下，一定让你当我的皇后。若是我不幸死在夺位的路上，也想将□□残躯燃成灰，送到北晟，永远陪在你身边。

        只是，彼时我前途未卜，又怎能对你轻许来日？

        所以你若是误会我与芊芊，便让你误会吧。

        后来得知，你我和亲，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那是我活到二十四岁，最欢喜的事，我欢喜得手足无措，想为你做点什么。思来想去，找人学了做面。

        犹记百花日，你为我践行，神都街头的小摊，吃过一碗汤饺。民间有语，上车饺子下车面。是送至亲远行，期盼早日归家。

        高家已逝，往后，我便是你的家。你嫁到南晏来，就是回家了。

        成亲当晚，我看着你熟睡的样子，就在想，四年前一走了之，欠下的那场婚宴，终于补上了。往后，你再想要什么，我也桩桩件件给你补上。看着看着，想着想着，不觉天亮。

        至于后来，我为何迟迟未向你表明心迹。只因私心，我先爱上了你，却不了解你。

        我怕你这样的人，心中只有大局和利害，我怕我比不上高家在你心中的位置。我想连同你的人和你的心一起，牢牢攥在手心。

        一次次的破局，亦是一次次的试探。你每站在我这边一次，你的心就与我近一分。

        我从不光明磊落，我战战兢兢，只想叫你为我一步步坠入情网。

        还有那方旧帕，卿卿风流，难道忘了四年前，百花前夕，你我游湖，你曾问我，是否愿意嫁到高家？

        此诺当日未践，今时只道一句，余生皆许卿。

        高想看完信，整个脑袋都是懵的。

        旧帕子？百花游湖？高想依稀想起来了，好像当时是曾戏言要周洛城入赘高家。

        他当时脸皮薄，一听这话，惊得将口中的酒都喷了出来。她便随手掏出帕子，替他擦拭酒渍。

        怪不得那帕子又旧又黄，可那不过是她日常使用的再普通不过的一方帕子，沾了酒渍就该扔掉。既不是她亲手绣的，也不稀罕名贵，神都随便一家成衣铺子都有卖，满大街都是。

        周洛城竟苦心收了这么多年？

        高想觉得脑袋更沉了，晃了晃，走到前几日铁敢买的铜镜前。

        昏黄的铜镜中，她凝神定睛一看，自己的头顶熠熠亮起一圈光环。

        【高想：小甜狗，这就是女主光环？所谓抢夺女主光环的新玩法，就是要男主表白？】

        【系统：答对了。】

        【高想：我靠才华拼死拼活，好不容易胜利在望，你现在告诉我，其实我本来可以靠脸？】

        【系统：也不是这么说，周洛城他不是这么肤浅的人。】

        【高想：你让我理理。要是顺利的话，查太子案住客栈的那个晚上，他是不是就要说来着。哦，不对，应该更早，我俩下狱的时候，他就说要和我有个家，我当时要是追问下去，他肯定就表白了呀。

        还有我过生日的时候，他风尘仆仆连夜赶回来，亲手给我做了寿面。我当时怎么没反应过来‘上车饺子下车面’。我们在神都城吃了饺子，时隔四年，他一直在等这碗面，等我回家。

        那这么说的话，他在北晟的时候，会不会就想对我表白呢？我当时要是能抓住机会，岂不是开局就有主角光环，后面还那么苟延残喘的搞什么哦？】

        高想掰了掰手指，发现十根指头根本数不过来。原来，她这一路，完美避开了所有能通向捷径的岔路口，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一条最苦最累的炮灰逆袭之路。

        周洛城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他还是扮成小麻子的样子。落下营帐门之后，在高想面前，不再低着头，不再刻意弓着身子。

        两人相视一笑，温黄的阳光透过帐布笼罩下来，整个帐内都暖洋洋的。

        他径直走到她身边，沾湿脸巾，拧干水，麻利又温柔地将整块脸巾，呼在她脸上。

        高想宿醉刚醒，正好不想动，配合地眯着眼，像个孩子般仰着头，任由他摆布。

        他一手护着她的后脑，一手拿着脸巾轻轻揩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脸颊，她的纤鼻，最后隔着一层薄薄的脸巾，不住地抚拭她的唇。

        高想睁开眼，“可是不对啊，我又不是女主，你为什么一开始就喜欢我？”

        周洛城没法说话，疑惑的看着她，似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高想解释道：“是这样的，若有一出戏，譬如《锁春》，讲的是日安城主和春夫人的深情厚谊。台上生旦净末丑，一看他们的装扮就知道是众人之中的焦点。

        他们天生自带光环，有如神助，想做什么都会成功，再多的苦难到了他们身上往往都是因祸得福。而我不过是那一出场就早死的境公子，你又如何能看得到我呢？”

        周洛城眼中陷入深思。

        高想撇了撇唇，“说了这么多，你听明白了没？”

        周洛城执起她的手，将她手心摊开，轻移手指，写道：

        “我只知道，我认识的你，就是我眼中的焦点。我看向你时，你就是会发光。往后无论有多少苦难，我都会替你一起扛。”

        他指尖的皮肤略粗，点过她细嫩的掌心，有些痒，一直痒到心底。

        高想对上那琥珀般的眼，他眼中似水柔情，似星闪耀。

        他那么好看的眼中，唯有她一人而已。

        茫茫人海，你终将会遇到一人，将你视作他唯一的主角。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天生的主角配角，谁都是自己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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