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我仿照你的笔迹，给容凛写了封信，约他前来。”

        覃窈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说话的男人，瞪大了眼。

        此时覃窈正跌坐在湖边的一块岩石上，那湖水深邃清澈，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周围茂密的山林，也倒映着覃窈惊惶的脸。

        而她面前的男人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看着她，表情冷漠得仿佛山巅的皑皑冰雪。两只漆黑的眼睛，也如两汪幽深的泉一般，深不见底。

        “你到底想做什么？”覃窈挣扎着坐直了一些，尖声质问着男人，用力撕扯着手腕上的粗绳，“你放开我！”

        容昭无动于衷地看着覃窈的动作，只依然用那冷漠的声音提醒，“你若安静些，便可少受些苦。”

        覃窈挣不开绳子，手腕却磨出了血，容昭只扫了一眼那殷红的血，没有丝毫心软的迹象。

        覃窈挣扎、紧绷了许久，终于有些累了，男人的态度令她有些绝望。她眼眶泛红，再度瘫坐下去，嗓音里有些许脆弱流露出来，“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明明之前两人还在商量婚期，为何现在变成这副模样？

        容昭一动不动，道，“待会儿容凛来了，你便知道了。”

        这时容昭的亲卫来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禀报，“王爷，皇上来了。”

        树林里惊起飞鸟无数，显然是有人骑马沿着山道而来。

        容昭神色终于有了波动，薄唇微微勾起，眼神缓开，焕发着一种融合了兴奋与野心的异样光彩。

        覃窈看着他。相识相知两年来，容昭一直是温雅的，谦逊的，低调的，仿佛三月的杏花微雨，温柔怡人。而绝不是眼前这样，即将对猎物露出獠牙的豺狼一样，令人望而却步。

        覃窈看着他，一时间觉得无比陌生，也觉得格外危险。

        她已猜到容昭要做什么了——那是她最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覃窈一急，就要站起来拉住容昭，可身上的粗绳阻碍了她。她跌在地上，膝盖重重撞到岩石突起的棱角。一时也不知是身体痛，还是心更痛，她的眼泪终于滚落，朝容昭哭喊，“你不要伤害容凛！我不许你伤害容凛！”

        可她的呼喊没有丝毫作用，容昭只深深看了她一眼，挥了挥手，亲卫便走了过来，半跪在覃窈身边，沉声道，“秦姑娘，得罪了。”

        最鲜血淋漓的时刻，就要来临了。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覃窈拼命挣扎，踢他、撞他，额头在铠甲上撞出了血也顾不得，“你别碰我，别碰我！”

        容昭看着几乎是不要命挣扎的覃窈，终于皱起了眉头，递给亲卫一个眼色。亲卫并掌为刀，砍在覃窈脖颈间，她顿时昏了过去。

        覃窈被吊了起来。容昭想法子在湖心立了一根木杖，覃窈便被吊在这根木杖上。

        因为心有挂碍不肯屈服，覃窈很快便醒了过来，一睁开眼，便看见了湖岸边策马而立的容凛。

        他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身后是已然战成一团的两方人马，刀光剑影，血雨纷纷。而他手持马鞭，一双优美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覃窈，神色极为冷静。

        夕阳如血一样笼罩着他，给他描画奇异的艳丽和浓重的悲壮。

        那一刻覃窈心中涌过前所未有的骇怕，她全身都颤抖起来，冲着容凛竭尽所能大喊，“快走！容凛，快走！”

        “放了她。”容凛没有回复覃窈，他已明白自己中了圈套，愤怒抑或拖延没有任何作用，只用找准问题关键，而后言简意赅。

        容昭与他对峙而立，手里弓弦拉满，却没有对准容凛。他并不低估自己的敌人，知道容凛有无数办法躲开，大内侍卫也必然拼死相救。他的弓箭，对准了仍在呼喊的覃窈。

        “想救她，自己去。”

        箭矢破空的声音尖锐绵长，正对覃窈头顶的长绳而去，容凛瞬间变了脸色。

        覃窈看着箭矢正对自己而来，却丝毫顾不得自己，仍在奋力朝容凛大喊，“不要管我，快走！容凛快走！”

        容凛身负武艺，随身侍卫各个精良，要脱困并非不可能。可她被吊在这里，她是他最大的死局。她只能不顾一切地让他走，哪怕喊破喉咙。

        混乱中侍卫们边战边冲容凛大吼，“皇上，冷静！”“皇上，请顾全大局，快撤！”

        覃窈看着容凛，希望他能听劝。可他只是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覃窈。

        每拖延一瞬，死神就走近一步。覃窈用尽力气哭喊，“你走啊容凛！不许你来救我！快滚，快滚哪！”

        锋利的箭矢笔直射断长绳，覃窈如雨点一样落入湖面。

        那一刻容凛手掌在马背一按，整个人如同离弦的箭，冲向了湖面，几乎和覃窈同时落进了湖中。

        覃窈看着容凛跳入水中，巨大的震撼和巨大的绝望同时击中了她。他居然为了她，连……

        而容昭用心何其歹毒，吊住覃窈的地点都精心算计，容凛要游到她身边，几乎就要耗费全身的力气。而她手上却有绑死的绳子。

        更何况，容昭还手持弓箭，在岸上虎视眈眈。战况胶着，没有人能腾出手救他们！

        这几乎是必死的一局。

        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化在水中归于无痕。覃窈挣不开手上绳索，只能屏住呼吸胡乱挣扎，湖水刺的眼睛生疼，可她仍努力睁着眼睛，看着容凛过来的方向。

        头顶波澜荡漾，阳光投射过来，光怪陆离。在这奇异的光景中，容凛越游越近。少年四肢修长，仿佛灵活的鱼儿，快速朝覃窈游来。

        见容凛似乎游刃有余，覃窈心中刚涌起欣喜，就见一支箭矢破水而入，狠狠钉入容凛后背。容凛身体猛地朝下一坠，痛苦地吐出一串气泡，嫣红的血在水中弥漫开来。

        覃窈心头一窒，越加用力的挣扎起来，只是她越挣动，整个人越往下沉。明明只和容凛隔着数米的距离，却仿佛永远也达不到。

        窒息的痛苦越加浓重，覃窈渐渐无力，只能在心里哭喊。

        容凛，快走啊！

        容凛拼着一口气，短暂浮到水面。肺里冷冰冰的，能感觉到金属的坚硬。他咬牙忍着那透入骨髓的痛，再度朝覃窈游过去。

        两丈，一丈，一尺……他终于抓住了覃窈的手。

        可覃窈拼着最后一点力气，用力冲他摇头，用手肘挡开容凛，示意他别管自己。如果他们之间只能活一个，那那个人只能是容凛。

        快走，快走！她在心里呼喊。眼睛很疼，她用力眨了两下，看见容凛背上深入肺腑的箭。她无声哭泣，无比痛恨此刻的自己为什么这么无能。

        为什么这么无能！为什么要拖累容凛！为什么啊！

        覃窈越加激动地去推容凛，示意他快走。用力之间加速窒息感，覃窈痛苦地吐出一连串气泡。

        容凛反手抓住覃窈推拒的手，顺着攀住她的手臂，捧住她脸侧，冰冷的唇就那么自然而然的亲过来，仿佛他早就该这么做一样。

        覃窈愣住，感觉到唇上的柔软，那么真实，却又那么冰冷。隔着湖水她迷蒙地看着他，却只见他闭着眼，神色虔诚。

        容凛撬开覃窈的齿关，渡给她一口气。而后没有丝毫耽搁，从腰间拔出匕首，争分夺秒地割着覃窈手腕的粗绳。

        那一个渡气的吻让覃窈安静下来。她恍然明白，容凛对她的情意是何模样；也恍然明白，容凛是必然不会放弃她的，挣扎只是浪费时间，不如配合。

        在无限漫长又无限紧促的时间里，容凛终于割断了绳结。覃窈心里一松，越加配合，容凛用力推着她朝上游去。

        波光荡漾的湖面就在头顶，也许出去后还要面临死劫，但至少此刻，他们将从水中逃离升天。覃窈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下意识回头去看容凛。却见他眼睛渐渐闭上，唇色惨白，双手逐渐没了动作。

        覃窈如坠冰窖，用力抓紧了容凛的手腕。在那一抓之下，容凛重新睁开了眼睛，手脚一动追上前来，托着覃窈的腰，带她往岸边游去。

        头终于露出水面，覃窈大口大口呼吸，攀着岸边的岩石。

        紧接着容凛也从水中露出头来，湖水打湿他长长的眼睫，睫毛下的眼睛被水洗过，愈发显得清澈，却又那样冷静。他没去管岸上的重重杀机，只一心一意地，将覃窈往岩石上推。

        覃窈浑身湿漉漉，配合着往岩石上爬。她知道容昭站在数米开外的地方，冷冷看着他们，但她拼命往上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辜负容凛的愿望，爬上岸，然后拉他上来！

        爬上来的动作几乎耗光了覃窈的力气，但她即便是死，也要拉容凛上来！

        终于她上到了岩石上，回过头跪趴着，用脊背挡住容昭的箭锋，双手死死拉住容凛的手臂。

        “我拉你上来。”被水呛过，覃窈的嗓音哑的仿佛砂砾磨过。

        容凛却放弃了用力，攀在水边，仰头看着覃窈，一张苍白冰冷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个干净轻柔的笑容，“我没力气了。”

        容昭也不会容许他上岸的。

        背上还在流血，但他已经不疼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麻痹和冰冷。手臂痉挛着，再也用不出丝毫力气。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覃窈的脸，一寸一寸，仿佛要将她印在骨子里。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是没有遗憾，也并非没有后悔，但他不后悔为覃窈做这一切。

        覃窈仿佛没听到那句话，双手固执地拉着他，重复道，“我拉你上来。”

        容凛没有拒绝她，只微笑着低语，“像小时候一样，好好活着。”

        一个“活”字，仿佛忽然触动了覃窈的泪腺开关，眼泪止不住滑落，落到容凛的脸上，是温热的。

        “我拉你上来。”覃窈哽咽，但无论她怎么用力，容凛还是一寸寸从她手中滑落。

        “不！不！”覃窈拼了命一样去拉他的手，却止不住他的离去，手里握的越来越少，从手腕，到手掌，到手指。她拼命去够，却只够到一片衣袖，便如同抓住这世间最后一丝希望一样，死死拽住。

        可最终，那龙纹衣袖承受不住容凛的重量，一点点撕裂。

        “不，不！容凛！”覃窈疯了一样去抓，却只抓到虚无。她想跳下追随容凛而去，却有人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肩膀，抱起她往后拖。

        覃窈眼看着容凛一点点没入水中，直到再也看不见。她不顾一切地同那个力气对抗，拳打脚踢，固执地不肯离开水边。

        她怎么可以离开！怎么可以放容凛一个人待在那么冰冷孤寂的地方！

        一个侍卫凌空而起，直奔水中的容凛而去，想要救他，却被一箭射中，扑入水中，晕开大片的血花。

        覃窈挣得没力气了，呆呆看着水面，希望那个侍卫能逢凶化吉，带着容凛破开水面。但直到水波散尽，再也没有人从水里露出头来。

        抱住覃窈的力道放松了，覃窈跌坐在地上。

        “结束了。”背后有人低语。

        覃窈终于回神。她的发髻散了，珠花七零八落，唯有一个玉兰花样式的芙蓉玉簪还勉强插着。那是容昭曾经送给她的。他夸她如粉玉兰一样俏丽，是他心上的花儿。但如今，一切都仿佛笑话。

        覃窈毫不犹豫拔下那玉簪，猛地回头就狠狠朝容昭刺去。这一刻，她是真想他去给容凛陪葬的。

        但她没有得逞，她刚阎罗殿里走一遭，体力流失严重，何况容昭身边还有亲卫。亲卫受了伤，满身是血，但至少，他还活着。

        覃窈被亲卫轻轻一挡，就倒在了地上，再无法积聚一点力气。但她看着容昭的眼神却又狠又厉。

        容昭看着覃窈，她满身狼狈，却又充满不屈，就那样痛恨地瞪着自己。

        她坐着，他站着，分明占据更有利的位置，容昭感觉呼吸有点艰难，但他蛰伏这么多年，一朝谋划达成，并不会轻易受任何人影响。他冷静地看着覃窈，道，“我并不想伤害你。”

        覃窈笑了起来，先是轻轻低笑，紧接着笑声由低到高，整个肩膀都笑得抖动。

        多虚伪啊！他不想伤害她，那她手腕上的伤痕，湖水里的挣扎都是假的吗？他不想伤害她，可为保护她失去性命的，分明是容凛！

        呼吸艰难的感觉又来了，容昭皱了皱眉，调整了情绪，才继续从容道，“他太警觉了，身边也是密不透风，我只能找你——那个位子，谁不想要呢？”

        所以一切果然只是出于利用吗，就为了那个皇位？这利用，夺走了容凛的一切，那个肯为她豁出性命的容凛的一切。

        而从头到尾，出卖容凛的、祸害容凛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覃窈，世界上最愚蠢、最可笑的覃窈！

        也是最该死的覃窈！

        覃窈笑得悲凉，笑出了眼泪，对他的话没有回应，渐渐地，她感觉肚腹有些疼痛，且那疼痛逐渐加剧，也许是中了毒。覃窈没有声张，一切已经够坏了，再来一样又有什么大不了？

        容凛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的谅解，只继续负手道，“大将军也是我的人，大局已定。我不会亏待你，登基之后，你就是贵妃。”

        覃窈终于不再笑，而是猛地抬起头，手中玉簪直直顶上自己脆弱的咽喉，眼睛看着容昭，仿佛烧出了火。

        容昭蓦地变了脸色，抬手想要阻止。

        “容昭，若有来世，我要你，血债——血偿！”覃窈瞪着容昭，没有给任何人阻止的机会，毫不犹豫将玉簪用力刺进了自己的喉咙。

        喉口剧痛，有黑色的血流了出来，但她感觉到轻松，她终于可以去向容凛赎罪了。

        只是覃窈没想到，很快，她被一个声音惊醒。

        “小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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