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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袁慎刚行至何府,碰巧楼家的马车也在身后落下,来的人不用多想,只能是楼垚。

        “袁师兄,是来看望阿黎的吗?”楼垚与袁慎一路走进何府,楼垚今日看起来很是精神。

        袁慎慢悠悠地说道:“是或也不是。”

        楼垚有些愣住了,他脑海里闪现那日在徐府袁慎拉着何昭君而走的画面,就像误闯尘世的仙子和翩翩而来的幽谷居士。莫不是……可怎会呢?楼垚摇摇头,把袁师兄喜欢昭君的念头一次次否决掉。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何昭君口里喃喃念着,站在书桌前俯身用毛笔在竹简上书写。听到廊外传来谈笑声,有人走近的声响,何昭君立马将手中东西放回原位,而后起身整理衣袍,优雅从容的走到桌案前方。

        “阿姊,夫子与啊垚兄长来了。呃,阿姊你……”

        何昭君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因为楼垚楞楞的看着自己,何黎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模样,袁慎则直接将笑容肆无忌惮的挂在脸上。

        “昭君。”楼垚温柔的唤了一声,然后笑着走到何昭君面前,欲要从衣袖中掏出手帕擦去何昭君脸颊上的墨汁。

        “安成君这是做了什么墨宝?”袁慎迈步往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整个人挡在楼垚面前。袁慎侧过身子,扯袖抬起桌上那竹简。

        “欸,你,还我!”何昭君欲要去抢,可袁慎故意抬高手臂,何昭君踮起脚尖却也拿不到。楼垚见他二人颇为亲密,拿着帕子的手不免握紧几分。何黎在他们三人之间看来看去,怎么感觉身在修罗场。讲实话,他心里还是更偏啊垚兄长一些的,可是袁夫子人也挺不错的。何黎摇摇头,不免担心起自家阿姊来,毕竟她可是个迟钝的。

        “安成君这字……属实罕见,袁某带回去给白鹿山的学子们长长见识。”袁慎一边说,一边将竹简仔细收好放入衣袖之中。

        “不行,你快还给我。”想到自己那七扭八歪的字迹要被人传看,何昭君顿时就急了。可看到袁慎持蒲扇立在空中的手,何昭君却又顿住了。就是这双骨节分明的手,一只轻轻揉揉的拾了药膏给她涂抹脸颊上的红痕。另一只替她轻轻擦去眼泪,又拥她入怀,“我在这,尽管哭便是了。”

        “我,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何昭君几乎是夺门而逃,只留下身后三人面面相觑。

        “昭昭,你去哪儿啊?你这脸上是沾了墨吗?”何琰踏入院中,刚好碰见匆匆走出的何昭君。

        什么?原来自己脸上竟有墨汁,怪不得方才他三人笑自己呢。何昭君气鼓鼓地对着何琰哼了一声,“阿兄,为何不早说?害得昭昭出糗。”

        “可我也是刚刚才看见啊……”何琰不知所措的抓了抓头,又看着何昭君的背影喊了一声,“你去哪啊?昭昭!要用膳了呀。”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走到灼华院,何昭君停住了脚步,她又再一次望着那棵桃树出神。静淞见何昭君眼中泪花闪烁,本想出言安慰,谁知何昭君却淡淡开口道:“静淞,我好想他们。”

        “女公子……”静淞知道何昭君念的是谁,可她现在……应当说些什么呢?听阿父说,这棵桃树是何府初建时,何将军与杜夫人一起种下的。他们夫妻恩爱有加,后来又接连生了几位贵公子。公子们个个人中龙凤,特别是三公子更是能文尚武,气质不凡。自从何府唯一一位女公子出生后,本就热闹的何府更是比平日里还要火红。可惜杜夫人早逝,女公子便由覃媪照顾长大。女公子对杜夫人的记忆都是在何将军酒后的回忆里。静淞知晓女公子定是不缺人关爱与呵护的,但尽管从小被宠爱长大的她,也曾被人笑话过是没有啊母的孩子,更有甚者竟说杜夫人是女公子克死的。在父兄外出,无暇顾及她时,年幼体弱的她,被欺负排挤更是难免。嚣张跋扈,睚眦必报的性子,许是幼时就养下了。女公子向来心高气傲,不愿位居人后,于是她也拿起刀剑,势要做父兄那样的英雄。静淞记得,几位公子还在这树下给女公子埋了四五坛酒,说是等女公子日后与楼小公子成亲时,再拿出来一同品尝。唉,可叹物是人非啊。

        本想着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吧,可一道圣旨却又打破了何府的片刻安宁。xxxxx作乱多日,边境百姓自受苦难折磨。一路跟着文帝打天下,忠心恳恳的何家,自是当下最佳人选。送走内宫的人,何琰来到灼华院,他见何昭君独站月光之下,她单薄的身影无尽落寞。“昭昭……”何琰轻唤了一声,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解释。

        “昭昭想问五兄一句。”何昭君轻然转过身来,她哽咽着,“在五兄心中,我们究竟算什么?”其实,何昭君早该想到的,为何五兄这几日都早出晚归,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先有国才有家。”何琰的眼神无比坚定,他的话掷地有声。

        何昭君失笑,她知道父兄都是忠君爱国的大英雄,可是……泪水夺眶而出,何昭君捂着胸口,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五兄,我们还有家吗?你看看这个家……早已支离破碎了……”

        何琰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何昭君,他心里更难过。可是如果他不去,那这个家才会散得更快。试问没有了本领才干的臣子,又能在这变幻莫测的朝堂存活多久?他就算不为自己考虑,可昭君呢?阿黎呢?继母,还有何家军呢?况且,他何家本就是为护天下盛世而生的。

        “五兄…我不要…不要你走……”何昭君趴在何琰的肩头,一阵一阵的啜泣着。她怕,她太害怕了,害怕再一次失去。

        冰冷月光洒在兄妹二人相拥而泣的身影,盘根交错的桃树被晚风吹得唰唰作响,这个夜晚注定是漫长的无尽孤寂。

        可今夜无眠的也有他人。清幽的烛光微弱点亮,袁慎端跪而坐,将手中长盒轻放于身前。他甚是乖巧的望着前方母亲的背影,轻言轻语地开口道:“阿母,吴师搜罗的适婚女子画像,阿母可一一考量过?”

        “你已成人,婚事可自行做主。”仍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袁府梁夫人依旧提笔写字,“若看中了哪家的心仪新妇,劳烦你阿父去提亲便是了。”

        “那阿母呢?他人父母操心子女亲事,恨不得事事安排。为何阿母从不关心,孩儿将来会娶怎样的宗妇?”袁慎早就知道父母二人并无情意,在一起也只是为了家族大义罢了。可袁慎心中还是有所期待,或许有一天他们袁家也能同别家一般,让人感受到家的温热,而不是客套又冰冷的疏离。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难道不好吗?”

        “在阿母心中,可是觉得孩儿的婚姻之事,不算大事。”

        听到这一句,梁夫人方才放下笔,可她仍旧望着前方,她的眼中已然没了什么亮光,只有烛火照耀着她淡然一切的脸庞。

        “待你再年长几岁,你就会懂得,在你眼中天大的事,不过是别人心中分文不如的蝼蚁小事罢了。在这世间上,能靠自己的,不要假手于人。”

        袁慎怎会不知。阿父阿母所爱并非彼此,他们只是无法选择的痴情人罢了。他虽羡慕旁人无父母管教,可自也有羡慕他的。这世间,怎么可能人人都顺意呢。将长盒递给傅母,袁慎便转身离去。傅母心生好奇,公子口中说的他人是谁。打开那长盒,仅有一副画卷。卷上女娘一袭月牙色曲裙,肩披雪白狐裘长袍,一双杏眼如清泉,清雅孤傲自是不凡。在那漫天雪景的灯火星光中,犹如空谷幽兰遗世而独立的佳人。旁边提着这样两句小字,那是袁慎的字迹。“此心昭昭,日月可鉴。原誓旦旦,天地皆知。”

        秋风萧瑟,风渐凉。每一次的分离,好似都在这落寞的时节。

        楼垚看了眼身侧的何昭君,五兄与何家军已走了一个时辰了,可她却依旧望着那远方。

        “昭君。”楼垚转身看向何昭君,却不想她竟避开了。楼垚的手僵在半空,那句:别太难过了,我会陪你等五兄回来的——终也没能说出口。

        “走吧。”何昭君低声道了这么一句,也不知是对楼垚说的还是静淞说的。

        风儿卷起何昭君的裙摆在她脚下步步生花,清幽的兰香浅浅淡淡的传入楼垚的鼻尖。以前自己好像从未在意过,也从未闻见过她的味道。直至后来,楼垚才知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能闻见她的味道的。而忘记一个人,是从声音开始的。

        何琰走后,何昭君更加繁忙起来,幸好管家的事还有景铄与静淞的帮衬,她多少能清闲些。可是幼弟何黎却是让她头疼得很,特别是当他生病耍赖的时候。

        “致远不吃药!”

        何昭君看着用被子蒙头盖住自己,泼皮耍赖的何黎,生气地把药碗用力扣在桌子上。可幼弟的下一句话,却令何昭君转怒为悲。

        “阿黎要吃糯米糕,甜米酒……”

        何黎露出半个头来,偷瞄了一眼自家阿姊,只见她眉眼满是悲色。“阿姊。”何黎抱住何昭君的胳膊,低着声音弱弱地喊。

        何昭君心中一酸,她忘了,阿黎本就是个孩子。就算他比起以前懂事许多,可他尚且年幼。在外面人称他为致远,可在家他依旧是阿黎。何昭君自是吃软不吃硬的,她抬手甚是疼爱的轻抚何黎的脸颊,她定会向往日里父兄呵护她那般,照顾好啊黎的。当然,该罚还是得罚。

        “糯米糕,甜米酒。”想到这里,何昭君瞬间眼眶湿润。何府上下无一不爱吃这两样,是父兄们最喜,也是嫂嫂们的拿手佳肴。何昭君偷偷往上抹去眼角的泪珠,她柔声细语的哄着何黎,“阿黎乖,把药喝了,好好睡一觉,醒来就有糯米糕,甜米酒吃了。”

        景铄不是第一次见何昭君‘炸厨房’了,先前也有给楼小公子做过一碗长寿……面疙瘩。不过这次,却与那几次厨房里叮呤当啷,一股又一股的热气,以及盘子破碎的声响截然不同。过于安静了,才让景铄不免生出几分担忧。直到何昭君自信满满地迈步走出厨房,身后霁月与静淞各自端着两份品相甚佳的酒粮丸子。景铄心中不免为何昭君竖起大拇指,看来女公子厨艺有所精进。只是……不知这口感……不过,好看的东西应该也好吃才对吧。

        “你,怎么在这?”何昭君甫一进门,便瞧见袁慎坐在红榆木凳上与何黎相谈甚欢。看着何黎此刻神采奕奕的样子,何昭君不免觉得他这几日莫不是在装病。

        袁慎煽了煽蒲扇没说话,何黎瞄了一眼他,又抬眼看向何昭君低声道了一句:“阿姊,夫子他是来瞧致远的。”

        何昭君看了袁慎一眼,他只微微对自己点头,好似他们很不熟的样子。哼,也是,他们二人本就不熟。可是心里竟有些被冷落了,这是为何呢?

        “阿姊尽力了。”何昭君抬手一招,霁月与静淞便将那两碗酒粮丸子轻放在桌案上。她做的不多,盛出来刚好两份。

        “夫子也一道吃吧。”何黎将其中一碗推至袁慎面前,动作得体又大方。袁慎很是满意的点点头,不愧是他一手□□出来的学生。

        袁慎捻起釉陶汤匙,轻盛起一粒丸子送入口中。何昭君看着他平坦的眉心微皱,甚是苦涩的抿抿唇,又颇为艰难的滚咽入腹。见他如此,何昭君心道,有那么难吃吗?她瞧着挺好看的啊。

        “半生不熟,还夹杂着一股莫名其妙的……不能言喻的苦味。”袁慎忍不住抬手给自己添了一杯茶,实在是太难吃了。

        何昭君不是第一天知晓袁慎嘴毒,所以也并未放在心上。说不准是他瞎说的呢,于是何昭君凝眉看向何黎。打小一起长大,何黎自然懂自家阿姊是何意。呃,何黎忍不住闭上眼睛,真的……很……难吃……还不如自己的药,最起码尚能下咽,回味还甘甜。

        “我觉得挺好吃的啊。”何黎讪笑两声,在袁慎满是质疑的目光,以及何昭君气鼓鼓的脸颊,两层重压之下,何黎强忍住要吐的冲动。好吧,做人是不能撒谎的。

        “既然好吃,那两碗你都吃了吧。”何昭君拉开凳子坐下,她托腮看着何黎,势有一种何黎不吃完她就不走的架势。袁慎看着这姐弟俩的相处,不免觉得有趣,却也忽略了何黎的求助。谁让你扯谎的呢,这就叫做自讨苦吃。

        何黎此刻简直欲哭无泪,“阿姊,我可是个病人啊!”终是吃不下去,何黎拿着勺,看着那满当当的酒酿丸子,却是怎么也下不了口。

        何昭君忍不住笑了,往日里的清冷与疏离此刻一笑无存,她的笑容犹如雨后青果一般沁甜,她的眼睛比满天星河还要闪烁。何昭君好久没这般开怀笑过了,袁慎也从未见过她如此温柔似水,明媚如星的模样。

        今日破天荒的不止见到何昭君笑这一件事,还有她竟会亲自送袁慎出府,就连景铄都觉得自家女公子怕是哪一根神经搭错了。

        “欸,”何昭君对着欲要踏轿而上的袁慎唤了一声,她的声音有些闷闷的,“袁公子,你今日为何不同我说话?”

        “无话可说,便不说了。”袁慎头也不回的道了这么一句,便乘入马车走了。

        何昭君顿时尴尬不已,心里是又气又委屈,自己又没招惹他。“真是只讨厌的狐狸!”何昭君扭头气呼呼地跑进了何府,殊不知马车上的袁慎听见她骂的那一句话,忍不住轻笑起来。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不过他袁慎想要的可不是鱼儿,或者说他想要的不止是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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