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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章六十九


到了第三晚,公孙云杨要店家在客栈后院雪地里架了个炉子,又多给了些银两,叫他们买了些羊肉蔬菜,说是要陪我打边炉。

        “怎么的?你还惦记着清明殿里吃的那碗羊肉啊?”我打趣道。

        他看着沸起的汤,下了几片肉进去,又给我斟上一杯酒:“当日是娘娘大方。今日,是夏氏处斩的日子。”

        原来如此。

        我拿过酒杯一饮而尽:“刚好,明晚我们应该可以到旧江海城,到时候可以将列祖列宗全家老少一道都拜祭了。”

        听了我的话,他自嘲地笑了:“阿爹总说,我心眼太实,恐被人蒙蔽。其实云杨一直也觉得,自己不懂看人。我与圣上自幼相识,当年以为他满心抱负,要做个贤德君王。可他登基之后的一年里,我每每面圣,总觉得他心不在焉,并无奋发之相。我甚至怀疑,他并不想做这个皇帝。

        “现在也是,我以为夏氏满门抄斩,娘娘你定是要哭一哭的,结果你比我想像的坚强许多。”

        我忽然想起羽幸生曾说过,他这个皇帝,原本不当也是可以的。

        是因为九姝没了吧。苦心孤诣复仇,步步为营登基,然而没了她,仿佛这一切也没有什么意义。

        九姝以人皮可更换相貌,伪装男女,她扮成兵卒随军北上,讨伐赤穹帝,在石鳞原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她魂飞魄散?那夜军帐中,我没能听见的那些话又是如何?

        故地重游,如今夏宅封条满门,今昔对比无比凄凉。我和公孙云杨翻墙而入,四处看了一圈,确是连只老鼠都没有。贵重些的家什都被清算搬走了,满地满眼皆是狼藉。

        公孙云杨一间间屋子地察看,突然说:

        “诶,这里倒是干净齐备。”

        我立在原地没动。那是我和羽幸生在夏宅时住过的屋子,他放着夏常尊精心准备的客房不住,非要来挤夏绥绥的闺房,逼着侍女们急急打扫,还特别吩咐,要用女儿家娇嫩颜色的床褥,惹得家仆们背后都在窃窃私语,说圣上真是好情趣。

        “娘娘,这里头有女子的衣服,你可以看看是否可用。”公孙云杨探出头唤我。

        终于提脚走了过去,每一步脚都似灌铅般沉重。屋里果然依旧如当时般陈设,怕是羽幸生临行前嘱咐过夏家不许再动的。就连窗边玉色琉璃瓶里,还插着当时我摘下的桂花枯枝。

        公孙云杨打开衣橱,里头果然还挂着当时羽幸生给我备的几身衣服。我随手拉了一件出来,公孙云杨的脸就红了,丢了句“你先看”就奔了出去。

        苦笑了下,现在是深冬,这些衣服不是太薄,就是太华贵,并不适合当下的我。倒是底下放了些泡汤泉可穿用的,令我想起这宅子里还有一汪热泉水可用。

        刚拿起那些衣物,却又犹豫了。踟蹰片刻后喊公孙云杨:“一路劳顿,你辛苦了,去泡泡热汤泉吧。我去找被褥铺在房间里。”

        他仿佛已经习惯我二人同住一室,只道:“娘娘先去泡吧,整理被褥这些事,云杨做便是。”

        我摇头:“我是泡着汤泉水长大的,早就腻了。你去罢,不用管我。”

        公孙云杨走后,我走到窗边,拾起瓶中的枯枝掷了出去。

        和他有关的事情,最好都慢慢忘记。

        “九姝,”我在脑海里寻找她,“现在可以跟我说说,你从莲安夫人还有夏守鹤心口掏出的那些个珠子是做什么用的吗?”

        除了这俩人,还有做羊肉的齐大哥的父亲。

        “你既是我狐妖族后人,我便也不用瞒你,但是你绝不可让第三人知晓此事,”九姝叹气,“你可记得梦离山曾遭受一场天火灾?遭受天火者,魂魄无法入轮回,只能困在天地间混沌之处,既不能入天牢,也不可下地府。”

        “梦离狐妖全族,除了我,都为天火所灭,只有集齐八十一颗轮回珠,才可送他们入轮回新生。而这轮回珠,就像你告诉公孙云杨的那般,是有灵根却未得道者死前心愿得偿时,心室内所凝结。”

        “你可知为何天火灾会发生?世人都说是因为赤穹帝招致的妖异祸事。”我问。

        她哼道:“天界的人告诉我,是因为狐妖一族多出亡国乱世的祸水,过往作恶多端,才遭此劫。世人的话,有几次可信?”声音中满是掌握了一手真相的优越感。

        “世人也说,羽幸生是逃到了梦离,和狐狸精厮混,才学得一身绝世剑术。这倒没错呀。”

        “……”

        我又问了些关于狐妖法术的问题,得知只有纯血狐妖才有长妖甲、吐媚气、迷魂血和换皮等强势功法,混血的如夏绥绥,如羽幸生,都只有如之前辨认傀儡符上狐妖血等鸡毛蒜皮并无甚用的平平之力。

        “但聂氏绑来的那个媳妇,她的心头血可以替凡人续命啊!”我很不甘心。

        九姝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非纯种的血也有些效用,虽然不如纯种那般有起死回生之效。但是这算什么能力?只能惹人捕猎,自己还没有还手之……”

        她的声音骤停,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般,突然陷入沉默。

        “九姝?”

        “受,受气包,”她颤声道,“我能看见了。”

        我这具躯体,最终会被九姝所取代。

        这样的念头,不是从未出现过。只是现在,她真的可以用我的耳朵听,用我的眼睛看,我才切切实实体会到彻骨的恐惧。

        夏守鹤和羽幸生千方百计所做的,就是让九姝在夏绥绥体内复活,目前看来,他们也成功了。只是如果九姝复活,那我呢?

        “受气包!你是不是不信?看我带你跃上这高墙去!”

        九姝激动难耐,不等我应允,一个飞身便跳上头顶那片屋脊。

        今夜无月,但覆盖大地的积雪莹莹,掩去了散落的房舍,使得天地间仿佛只留那大大小小,各具形态的湖泊,似天神投下的颗颗宝石。此时此刻,人间亦如仙境。

        “好看吗?我上一次来这儿,就坐在这屋脊上看了好久的景致,”九姝欢喜得很,“没想到我一恢复眼识,就能再遇如此美景……诶怎么忽然又看不清了?”

        听见她的话,我赶忙眨了眨眼,一滴泪就这样掉落下来。

        原来我拥有的所谓故事,不过是在复制他与她的回忆。

        “喀嚓!”

        身后突然传来积雪断裂的声音。

        回头看了一眼,我立马撒丫子开始跑,九姝却慢了一拍:“你你你跑啥呀?!真以为老娘我打不过他羽幸生吗?!!”

        屋檐陡滑,我趔趔趄趄跑了没两步,就被一只手拽住。

        指尖微痛,低头一看,猩红的妖甲已出。九姝终于反应过来,以疾风之速反手便朝身后之人抓去。

        “姝儿!”

        我捂着胳膊,任凭温热的血从指间渗出,滴滴成串坠落,于皑皑白雪之上勾勒出暗红色的梅花。九姝在神识里詈骂不休,我置若罔闻,低头看住他意欲上前的脚尖:“你别过来,别逼我再割自己一次。”

        以命要挟,虽不入流,却有用。他不再追上来,只留在离我两臂远的地方静静站着。

        我不敢看他。其实刚才回头那一瞬,我已经瞧见了,他额发边那道愈合不久的伤疤,半指长短,结着血痂。他身着黑衣墨发高束,几缕发丝垂在苍白的面颊旁,那嘴唇也是苍白的,夜色中一眼看过去,只剩一双清凉的眸子黑曜石般闪着寂寂的光。

        “这次我是一个人来寻你的,我不会逼你跟我回去了。你让我看看你的伤好吗?”他难掩声音中的焦灼愧疚,“姝儿,我知道你不忍伤我,才会这般。”

        我冷笑出声:“羽幸生,你搞错了。九姝她似乎并不介意你去死,是我,是我太过软弱,始终想给我们一个体面。”

        “我知道。”

        我愕然抬起头,望见他目光沉静:“我知道,之前都城屋檐,玉带伤我那一鞭,也不是你情愿的。”

        “你知道……”紧缩的心微微抖动了起来。他知道我是谁?

        “娘娘!”

        公孙云杨突然从天而降,落在羽幸生身后。看那样子,是泡汤时听见响动,随手抓了件外袍蔽体就跑了过来。他发梢挂着水珠子,身上还冒着热气,一脸紧张地攥着剑指向前方人影,“娘娘别怕!”

        “怕?”羽幸生转头,冷声悠悠道,“怕什么?”

        公孙云杨瞳孔大张,膝盖曲了曲,却没有跪下来。羽幸生的脸色更可怕了:“云杨,朕与姝妃有话要说,你先退下,穿好衣服。”

        后者低头看了看自己袒露的胸肌,用没握剑的那只手拉了拉领口,又昂首道:“圣上,娘娘她不愿意回宫,强人所难实非君子所为啊。”

        “公孙云杨!”羽幸生厉声喝道,“你是真要反了,还要教朕何为君子,你这几日夜夜与朕的女人同室而眠,可就是君子所为了?!”

        做贼心虚的人一下子脸红到脖子根,像是被人扼住喉咙般再说不出话。我只能替他说话:“云杨公子是受我所托,近身保护,我们二人清清白白恪守礼距,当然他是君子。”

        不知羽幸生从何处开始跟随我们,但我猜想若他得知墓室地道里发生的事,此刻只怕公孙云杨脑袋已经滚地上了,哪里还能如现在这般压抑着怒气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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