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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清灰竹伞3


朗目疏眉,琼堆玉砌,瑰姿艳逸,她猛然撑一口气,他的手搁回膝上,“朕不会勉强你。”杏眸略动,他即刻就能觑见她澄澈的眼波,干净的如同他赐下的名讳,琼珶。他却摊开双手,当真要有柳下惠的行径,“以前的牙尖嘴利都没有了。”她轻叹,并未磕头谢罪,“先前不知是圣驾,是奴过于莽撞。”少言寡语,当真是姜陶教导出的模子,没来由的烦躁,他再度扯出话题,“你父入仕翰林院已有四载,你九岁便应制入禁中,不久被遣入南五所执事,那是犯了谬错才该去的处所。你蒙受冤屈,才做了这些年的粗使。”

        这番话她听过数次,每人都这样感慨她的跌宕的身世,她却不能解他的意。他垂眸,竟也没有抱怨,她坦然端坐,倏忽后察觉他说完才应答,“是,奴入职南五所整七年,两月前受尚制令事御前。”他忍俊不禁,“再没有旁的?这数年你忍饥挨饿,前些日钱氏直抵南所掌刑的事朕有耳闻,你意如何?”这是要赐对,但提及南所与薛涓,她有恻隐之心,“若南所宫婢确系过错,则领罚无可厚非。倘或是顶他人过失,又当如何?”

        显著的质疑,己无不忿,却要替他人昭雪。果真有趣,他不由深入,“此话怎讲?”她直劈宗系,“施才人胎象不稳是因服裳不妥?”此事过于遥远,令他回想不起。那夜他依从皇太后去探望海氏,不至两盏茶便有内人哭嚎,说施氏复有滑胎迹象。他顾惜皇嗣,挪步探望。最后归咎于气急血瘀、郁结不平。直听她接着释道:“陛下仁厚,惠及民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宫闱之内尚且陟罚臧否以私心行事,则宫外焉有爱戴敬畏之心?平息怒火竟要依靠掌刑害命,公道何在?”

        好锋利的话,他拊掌两声,她却起身再次跪倒,“奴冒犯圣威,甘愿就死。但请陛下垂悯宫内数百粗使女眷,万毋使其死难瞑目。”皇帝垂眼瞧着,提起正事她便肃颜敛色,与平日跟江珵交谈的谦卑全然不同。他提声唤邱骆,姜陶跟随着入内,见皇帝又搀邢念起身。“明日请成修媛过来。”他复问邢念,“你在南五所有相熟的内人?”七年,若都陌生就奇怪了。她却对答如流,似乎清楚他的所指,“与奴交情深厚的是宫人杨兆。”他偏眼看姜陶,“明日指江珵和杨兆照顾姑娘罢。”

        几人均答是,他又笑着吩咐,“尚制禀说有折枝牡丹罗的绸缎,姜陶,明儿去挑色泽好的给琼珶制两身新衣。”她微一蹙眉,这比施婉待遇更好了,他却想的更周密,“你现下住何处?”邢念低声应话,“奴在琅郦院,与蒋女使一起住。”他又瞥向江珵,“给姑娘挪个宽敞的住所,沥水院可还空着?”堪称风水圣地的沥水,据传几位皇后都曾在此待产,祖上几位皇帝都在那里诞生。名分上是御前内人的住所,但实则空无一人。施婉则讨那里,只是被皇帝揶揄了过去。

        江珵心思转的愈快了,“是。”他转则又添几句,“遣几个内侍去清扫,明日你就挪去那儿。”邢念又要谢,他却起身扶她的手臂,“这样安排可合意?”邱骆不置一言,眼看着邢内人难得簇出点笑,“奴都听陛下的。”人前谦和,人后伶俐,他含笑望着他的琼珶,“若是言听计从,那就不是你了。”说着他又揽了件瑞草金香锦缎的披风给她,“夜里凉。”她体贴入微,还以关怀,“请您保重圣躬。”江珵提前就职,扶了她出寝房,又替她紧了系带。此刻连姜陶都是恭敬的,“姑娘大喜了。”她向邱骆、姜陶等老一辈的人施常礼,即随同江珵先回琅郦安歇。

        翌日,她仍照常去替换茶水,碰巧他来拿茶,触到她的手指,“你来了。”顺眼打量,她换了衣裳,已是海天蓝细花盘鹃的襦裙,清丽非常,她顺着他将茶换上,“是。”他才要关照几句,却见邱骆拱手道:“禀陛下,成娘子到了。”他便颔首示意,成雯于五年前依惯例由太后指给皇帝,如今司掌宫务。因皇帝待暗春一向温和又寡淡,是以她亦畏惧,免过虚礼后还赐她坐。只皇帝在站着绘丹青,她也不好意思坐。“今日是想问你南五所的事。”成雯怔忪,“陛下被南所的人冲撞了?”

        皇帝摆手,“听闻前些日施氏牵涉了那里。”成雯细想片刻,“是有这回事。原都是下人不留神,香染衣裳都有成例,一般是三分最好。粗使的内人怕是不懂这些。”皇帝撂了御笔,“尚制局统管暗春用度,最终为何挨罚的却是南所的人?”这是追责,成雯迅速下拜,寻找解释期间又听他添道:“若不合规制当下就该罚过,却等到引发才人孕体不适时才填补一顿刑杖,修媛,这是你的御下吗?”

        成雯已冷汗涔涔,他素来不过问小事的,怕跟南五所到御前的邢氏脱不了干系。“陛下容禀,此事实乃娘娘的钧意。再者,南五所的人着实行事欠妥,妾近日获悉,有几个对施娘子颇有微词,平日便多有不敬之举。”皇帝亦不叫起,由得她跪,“为人行事,总不能过于厚此薄彼。”成雯答说受教了,由着掌事覃青扶出去,“这邢氏当真不可小觑。”身侧人闻言亦轻笑道:“连沥水都赏得,都说她前程无量呢。最恼的不该是您,有人不想在陛下前露脸,千算万算都挡不住。尚制也是,忍了她几载,终于是要撕破脸了,咱们就坐山观虎斗,且瞧这邢氏有多大本事。”

        紫宸殿内,他摒退了下人瞥向邢念,“都听清楚了?”她应是,皇帝亦不疾不徐,“午膳后随朕去惠康罢,换一身素净的衣裳。”她在这些事上再顺从不过,大抵是旧裙,已洗的褪了色,袖口修补过几次,连襕边都没镶。太后是不午歇的,见他携昨日提及的司寝来,便正襟危坐。皇帝施了揖手礼,邢念则提裙拜倒。她命上前,邢念便又起,到她座前去跪。倏尔后笑道:“到底是伺候陛下的人,怎么穿着倒不比有头脸的掌事?陛下毕躬持俭,也不必过分寡淡。我那儿得了两匹新缎,都给了你罢。”

        她欲推辞,皇帝亦预先张口,“既是太后恩赏你就谢恩罢。”太后且不管是谁,只要能繁衍后嗣,就算是自己再不悦也能佯装高兴,“听闻皇帝将沥水赏给她了。”他正捧茶小呷,“母亲消息灵通,臣是想留她在御前。”她再次瞅向邢念,“难得有可心的,等有了身孕再进封也好。她既是清流官眷,体面出身,届时封的高些也不妨事。通些诗书也好为哥儿排忧解难。”皇帝偏眼,笑觑邢念道:“的确是聪慧便巧,口齿伶俐的,因而臣才不舍得这么快就送到暗春。”

        太后望着才染就的蔻丹,“我瞧着要比施氏稳重几分。”邢念低眉垂眼,皇帝不置可否,换茶时才说:“施婉轻薄,但好在对臣赤诚。若惹母亲不怿,臣不见她就是。”太后抬眼,却将建盏撂回了茶案上,“这有什么要紧?但凡是皇帝看重的,我便是再不悦纳还要给三分情面。施氏无祚,你当宝儿疼爱着尚且坐不稳胎,六月里头流了,又动辄寻死觅活,惹是生非,哥儿要我说什么好?难不成由得她胡闹,让禁庭六畜不宁、引得你无心政事?”

        皇帝仁孝,事母以诚,施婉是唯一龃龉。他再度深揖赔罪,“请您息怒。臣会责备施氏,让她循规蹈矩。”太后亦嗟叹惋惜,“她没养住身子,原也是可惜的事。你多疼爱些亦不容置辩,罢了,随你的意儿。只是你厚待她,旁的姐儿该怎么想?邢氏,你怎么看?”烫手的山芋落到面前,她左右为难,犹豫再三,直到皇帝想替她接过话柄,她已然应答,“暗春娘子当德行堪表,各事遵从陛下。只不违国法、不悖祖制,能使得陛下开颜定是佳事,当无有妒忌一谈。”听毕,太后重新端量她,“皇帝夕惕若厉,含章可贞,不辞辛劳,这枕席之事我便不插手了。”

        出了惠康,他挥袖摒了别人,只与邢念二人前行。她耐心跟随,垂眸而无言。前头是清江画廊,头两年修葺过,他在登阶前顿步,“你听过施婉的事?”遐迩闻名,无人不晓。她虽鲜听嚼舌,但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施娘子曾事从御前,是陛下故旧。”她的事多如牛毛,不是三两句能澄清的。邱骆亲自上前,抱拳禀道:“搅扰陛下,海、施两位娘子于观潮亭有了争执,施娘子不慎落水。”

        言简意赅,没有指向。两头的内人争的脸红脖子粗,互相指责推诿。施婉的内人说是海菅推搡,海菅的内人说施婉特地跳湖嫁祸。他于珊瑚玉珐琅屏风前等候,太医说无性命之碍,只是受了深寒,要安歇休养一阵。海菅啼哭个不停,不住的拿绢子擦着,“妾真的没有,请陛下明鉴。”恰值施婉清醒,也不顾身上虚弱的扑跪到皇帝身前,不住的颤抖,“妾可以起誓,拿和陛下数年的情分……”他当机立断,“姜陶,扶才人起来。近日禁中纷争不断,内侍省难辞其咎。随行高班不能维护娘子周全,着宫正司杖二十,宫娥笞二十。令梁文钦来执施才人事,他若还看顾不好,就轰出去罢。海氏失德,黜皖南郡君,罚俸一年,往昶安堂着抄经书百遍。”他提步出殿,不容海氏再求饶。

        她好生委屈,双手捧着面颊,眼泪也渗出来。簪缨世族,书香门第,家里是当挚宝供养,倘或知她要被遣去青灯古佛之地抄录经卷,会是何感受。偏袒倚重,私心作祟,神佛难恕。夜里皇帝坐于银焕楼,不使人近侍。邱骆最终拿了主意,命邢念去给他添衣,她放轻手脚,抓紧了掉漆的栏杆,她小时候在家中阁楼的长梯上摔过,因而一直惧高,看着这层叠的楼梯就头晕目眩。瑟缩的登到顶,她僵着手,攥紧了臂上的披风。

        他背后一暖,才想申饬顾首见是她也便罢休。两声轻叹,似乎不是愁倦,“你觉得会是谁?”此事难分对错,况且施婉已捱了苦头,若真是蓄意就要伤及她的体面与皇帝的看重,实情本不要紧,他只会信任所谓的真。她勉维镇定,心头跳的极狠,不知登高望远的妙处,也尽量不向低处瞅。“奴对两位娘子知之甚少。”皇帝见她脸色惨白,活像患了病。他抚到她臂上,“这里风急,是不是冷了?”话落,御寒的莲蓬衣便到了她肩头,他颇周到的示意她,“有劳。”

        他提步下阶,察觉背后没跫音时回头,见她双手死攥着杆,试探又有节律的缓慢下着。邢念凭着镇定和仅存的平静劝慰着自己,半晌臂上多了力量,“你怕云阶?”脱敏失败,迎难不能除难,丢人到家。他果真扶的很稳,下了四五阶她又停步了,皇帝失笑道:“抱你?”下头全是等候的人,传将出去很成笑柄。她赧然一笑,他便改搀为揽,多使了几分力道。邱骆惊诧,她果真会规劝,然而很快便垂下头去。到平地皇帝才松开她,“乌舟,下次别给姑娘派登高的差事。”邱骆一愣,又拱手赔罪,“陛下恕罪,臣不知情,望姑娘宽谅。”邢念欠身,他亦不介意,却放缓了步速。

        夜里仍是邢念作陪,在屏风右侧的梼杌上静坐着。他靠在童子荷叶枕上,“准备坐一夜?”躲不过的事,她起身到榻上坐,其实规矩也是掌握完全,自从她为司寝那一日就请女官来讲授过了。他展被分一侧给她,和衣而卧。

        她困倦的很,不久就入了梦乡。翌日再醒他已在盥洗了,江珵扶她坐起身。在她屡次向外张望的行动下,邢念意会她该去侍奉穿衣。就在她艰难的挪到屏风外后,皇帝显然注意到了,“江珵,扶姑娘回去歇着。”邢念亦不惯着中衣裙服侍他,也就顺从这份令谕。沥水则更宁静,她间或寻几本书读,或有调香、煮茶、针黹、书法、丹青。

        十余日后。杨兆捧着六安瓜片的新茶叶回来,秋雨绵绵如絮,敲打窗牗如叩门之响。欢欣鼓舞的杨兆今儿像霜打的茄子,“陛下去瞧施娘子了。”再正常不过,莫说是伺候好几年的旧人,他去暗春是喜闻乐见。杨兆蹭到她身旁,扯了扯她的长袖,“真要等到有孕才能去暗春?”邢念蹙起黛眉,微眯起她的杏眼,“是非之地,何必沾染?”杨兆抛开她的袖,“司寝仍算是宫婢,不是嫔御,即使见施娘子仍要磕头。你跟他一场,连个正经位分都不肯给是怎么回事!你开罪了他还是顶撞了他?”邢念凝着她,“我跟你提过,到御前需有三条不触犯。”杨兆诧异,“我记得啊,不吵嘴、不嚼舌、守礼制。”邢念不挪眼,“妄议天子是重罪,会招致杀身之祸,他怎样想不能够揣摩,他要怎样做我顺从就是,绝无半点怨言。”

        门有一刻响动,哗啦啦的雨声遮掩过去了。杨兆唉声叹气,“我不懂你。你不是好攀附的人,在南五所守了七载的凄苦,忽地就被荐到御前,又猛然成了司寝。如今禁中疵毁漫天,说你诱使陛下远暗春,意图独占枕席之事。我想替你辩驳,你清白身子侍了寝,该得的为何不给你?”邢念忍耐一切冲动,雨声渐小,她改了话头,望着昏霾的天,”“阿兆,明日我们去看黄昏。”跳跃性的思路令杨兆怔愣,“这难道是文人雅兴?”

        从前吃不饱谈这些是痴人说梦,现下能讲个痛快,“《诗经君子于役》写黄昏时分思妇对远方丈夫的期盼。有位大家评点说傍晚怀人,真情真景。《诗经通论》说:‘日落怀人,真情实况,描写如画。晋唐人田家语诗,恐无此真实自然。’后代王之焕的《登鹳雀楼》又有不可遏的情怀与旷达胸襟,热血满腔。”杨兆不通诗文,但见她有兴趣也搭话,“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人生迟暮,良辰易逝。我看是你假借黄昏怀人,要我说还不如嫁个举子,若敢纳小娘就大棒子伺候他。”她觑了天色,“雨快停了,我回去歇着了,你是弥勒佛,大度能容,今夜就独守空闺罢。”

        门从外推开,邱骆为皇帝撑伞,杨兆立刻侧开身施礼,“陛下。”邢念亦匆忙趿履下地,他将披风解给邱骆,两人静默撑伞离开。“别拘礼了。”他坐在杨兆将才的地方,“你这儿不暖和。”她住的屋室不靠阳,夏日在绿树荫蔽下很凉爽,秋日却会微寒,平日她鲜少开窗。他又打量她这架子床,狭小到的勉强躺两个人。“想换一处住吗?”秉礼相待、举案齐眉,这数日二人相敬如宾,夜里都是和衣而眠。邢念仍下了地去斟了盏清茶,“紫苏叶的,驱驱寒。”中药味道,他却仍饮下,“杨兆没去领六安瓜片?”她抱着两罐子茶叶还敢垂头丧气,邢念指了远边的置物案,“谢陛下。”

        他坐到她的榻上,被褥很软和,丝绸有些凉,她亦褪了外裳,此刻一只胳膊撑住全身。她下意识的往后蹭,“陛下要歇在沥水?”他失笑,附在她耳侧,“你要将我撵出去?”她摆着双手,直到背靠墙壁,另拿了一条新被给他。泾渭分明、新旧立显,这不是好兆头。邢念见他愣神,就势解释,“这旧被不够大。”皇帝哂道:“尚制是愈发会当差了。”邢念又解释说:“都配了奴份例内的,这是从南五所带过来的,盖的久了,习惯又舒服。”真是个俭省的小姑娘,入乡随俗,最终他们还是一同盖了新被。

        翌日,邱骆引内人来请他回松鹤堂(寝房)去更衣。房门透一点缝隙,皇帝凝望着邢念的睡容,顾首示意他们噤声。半盏茶后,他披衣出房,见江珵、杨兆俱候在外,他环望一圈,“姜陶不在?”邱骆拱手替答:“她微染风寒,昨夜遣医女看过,说是小恙,但要开两帖药调理。”他颔首算听下,“乌舟,将朕昨日调的四合香拿给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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