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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曾经故梦


今夏蝉多,几哇乱叫,惹人心烦。

        淮山找到清姐儿的时候,小姑娘披散着头发,戴一顶韦陀银帽巾,站在石墙下,高高仰着脑袋。

        她走上前去把人抱起来,问道:“清姐儿在看什么?”

        细细瘦瘦的小姑娘坐在她胳膊上,举起手,一双又大又圆的桃花眼,藏着乌溜溜黑琉璃一样暗沉沉不透光的黑眼珠,眨也不眨,盯着墙外的大槐树。

        槐树的枝叶繁茂,浓绿扎眼,淮山顺着在里头找,只看见一个不稀奇的鸟巢,巢里一共有四只雏鸟叽叽喳喳,不见大鸟。

        那四只雏鸟应该是在打闹,彼此推搡,淮山看了几眼,没觉出有什么趣味,低头想要带人回去的时候,就听见怀里的小姑娘毫无起伏地说道:“掉下来了。”

        淮山抬头看的时候,只看见巢里剩下了三个灰褐色的影子。她当清姐儿是同情那掉下来的雏鸟,于是便问她道:“奴带清姐儿去外头把它放回去?”

        清姐儿摇了摇头,背过身趴伏在淮山肩头,糯糯的小奶音却没有什么感情。

        “还会被推下来的。”

        没等淮山反应,她浅浅地打了个呵欠,道:“阿嬷,我困了。”

        淮山忙拍着她的背,带人回屋去休息。后来,她独个儿走到后门外头,想把那只掉下来的鸟儿放回去,心想着明天若是清姐儿再来看,看见巢里是四只鸟,应该会很开心。可惜,她转了一圈,也没有找见掉下来的雏鸟,大概不是被野猫叼走,就是被什么人拾去了吧。

        那一年,清姐儿七岁。

        刚刚和自己的父亲争吵了一架,因为他阻止了母亲给自己缠足。

        她坐在床上,露出两只白嫩嫩的小脚,看见淮山走进来和母亲附耳说话,母亲走出去,淮山温声细语给她穿好鞋袜。

        她仰着头,盯着淮山的眼睛,询问道:“今天有事情,所以要明天继续了吗?”

        淮山练武,手指关节大且粗糙,握着她小小的一只脚,都不敢用力,生怕捏痛了、捏坏了,安慰她道:“老爷怜惜清姐儿,天生积弱,不适合受那样的痛。今天不缠,以后都不会缠了。”

        她低着头,没有看见床上的小姑娘一下子失了表情,瞪着一双占了大半个小脸儿的眼睛。

        突然地,伸出一双手来推淮山。

        清姐儿蹦下床,头一回跑得那样快,以至于在父亲和母亲面前停下来的时候,她忍不住双手抓紧了圈椅一侧的扶手,大口大口地吸气,闷着头不敢睁开眼睛。

        章夫人心疼,要起身抱她,被章父拦下,中年男人冷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等待她开口。

        “儿要缠足。”

        根本不等气儿喘匀,章玉莲弓着背,却挺直了脖颈,直视着章父。

        章父摇了摇头,道:“否。”

        清姐儿又道:“儿要学女四书。”

        章父态度不变,道:“否。”

        清姐儿沉默了半晌,问道:“为何?”

        章父只道:“不适合。”

        “可儿不缠足,不学女四书,不会女红刺绣,儿就和她们不一样。”小姑娘双手紧握,指尖青白。

        章父就好像不能理解一般,皱着眉看她,道:“我儿早慧,本就不同,为何要与别人一样?”

        清姐儿恨死了自己的早慧。

        ·

        她生来就是清贵之家。

        父亲是一朝状元,早入翰林,编纂国史,还娶了天下最尊贵女人最亲的表姊妹。

        占尽天下清流三大幸。

        一介女儿,投身章家,她本该早学女四书,缠上一双矜贵的小脚,和母亲学习女红刺绣,打理家事,只要能识文断字,通晓些许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将来寻摸一家门当户对,穿上红嫁衣,直接从这个门里,送到那个门里去。

        本该如此。

        若不是她天生早慧,若不是被父亲发现,若不是父亲表面上一代儒学名士,朝堂清流,却不读四书五经,竟读诸子百家。

        起初的时候,清姐儿尚年幼,不需要出外交结女伴。章父教她四书五经也好,儒墨道法兵也罢,都是一样,看父亲开心,她也乐得去学。

        直到第一回,母亲带她一道回娘家。在那个大富贵家里,姐姐妹妹的,读四书五经的有,读老庄墨子的却没有;精学女红女戒的全有,精学琴棋书画的却少有。

        一个端坐在榻上,穿米汤娇葡萄攀枝直领对襟圆裾大袖衫,露出的鞋尖不过莲尖儿一般大小的姐姐来牵她的手,笑眯眯问她可曾开始读女四书,打算什麽时候缠足,她讷讷不可言,随口说了几句,也不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回想起来只知道那一屋子人到了后来都不说话了,用绣着名字的绣帕子捂着嘴,三三两两窃窃私语,偷眼瞄她。

        好不容易挨到母亲来找,她走出屋,仿佛是落荒而逃,几欲喘不过气。

        后来,她就少与别家的女伴们去玩。就算是推不脱,去了,也不敢说话,因为她一说话,在场的娘子们就都笑起来,问笑什么,都没有人肯说。

        ——她那天在后墙里头,见了外头一棵树,树上有一窝四只雏鸟,有一只体型瘦小,羽翼却生得格外大,与其他三只都不一样,然后就被另外三只雏鸟齐齐推了出来。

        她脑海里想:啊,原来世间万物都是这样。

        那一瞬间,仿佛被万顷潮水淹没,就好像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供她逃跑躲藏。挣扎是无力的。谁也想不到一个七岁的孩子可以产生多么巨大的悲伤和绝望。

        或许对于成人来说,他们大可以“独一无二”,有时甚至为此“欣喜若狂”;但对于七岁的清姐儿来说,这份“独一无二”带来的只有痛苦,她向父亲倾诉,父亲从不在乎她的感受,母亲唯父亲是从,她甚至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去倾诉。

        于是她就在自己的世界里躲了起来,被动接受着外界所给予的一切,变得沉默、阴郁,充满攻击性,无论对人,还是对己。

        一直到十三岁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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