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非上上智，无了了心

妖瞳要的就是一个“乱”字，不是偶尔诈尸一次的局部骚乱，而是遽然爆发的全盘崩乱。

        敌强不足恃，用兵在于先定谋。经过几番冥思苦索和反复排局推演，妖瞳为她的战争制定出了『三条主策』和『一个总纲』。

        她还给这场不得不发起的战端取了一个浪漫的名字叫『蝴蝶行动』，取意有三：第一，大风可以吹起一张白纸，却无法吹走一只蝴蝶，因为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顺从；第二，一只蝴蝶扇动起翅膀，冥冥之中触发了整个系统长期而且愈演愈烈的链式反应，几周后一场巨大的龙卷风在狂暴中诞降。妖瞳喜欢蝴蝶效应这个理论，她一直期盼着变数的发生，但变数始终不来，她只好自己成为变数本身；第三，做梦中梦，见身外身。数千年前，庄子梦里飞出的那只蝴蝶，栩栩然飞来，翩跹舞动在妖瞳的心田。她要让这只精神的蝴蝶化身千万只，以梦为媒介，拨动起岛上其它生灵的心弦。无论他/她/它们是守序良善，守序邪恶，还是守序混沌。

        “韦姐姐，我没听懂！”古治柔急得嚷了起来，韦姐姐你就不能用小朋友能听懂的语言来讲述这个故事吗？真是把人给急死了！

        她伸手拉住韦沅钰的胳膊一边晃一边连珠炮式的发问：“让所有的雪花在同一个时刻愤起闯天涯，那个同一个时刻是指什么时刻？三条主策是什么策？一个总纲又是什么纲呀？韦姐姐你之前说：『梦令植入』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别人梦境的要窍之处植入指令。但什么是梦境的要窍之处？”

        “每年的7月和8月是虿盆子岛的台风季，当10级以上的台风过境之时，岛上会鸣响尖锐的警报。妖瞳把雪崩的时刻设定在了这个时间点。虽然不能提前具体到某日、某时、某分，但那年第一个强台风过境之时，就是虿盆子岛陷入倾乱之际。”

        韦沅钰喝了一口水，继续一一作答：“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点，一是因为妖瞳要做巨量的前期工作，她必须给自己预留不低于三个月的准备时间，但这个准备时间又不能耗得太长，如果拖到了15岁，敌人尚未蛋疼、她先遭了大殃，所以只能是这个时间点，她没有更多的选择；二来是因为极端天气更容易诱发精神暴走和举止激进。再加上响彻全岛的高亢警报是最好的触发号令，能够提高梦令植入变现的成功率。”

        “至于『三条主策』，分别对应的是异种阵营、监管阵营和妖瞳本身。第一条主策针对的是异种阵营，妖瞳在它们的梦境里植入的指令是『台风登陆日、警报鸣响时，冲破一切障碍，逃！』，这项工作的量非常大，但难度不算高，因为指令本身和指令执行者的意愿并不相悖，无非是一个精神滚雪球的过程；

        第二条主策是针对监管阵营。有多年来元神出窍的信息积累，妖瞳能够准确的筛出岛上有哪些人身处关隘要冲，必须攻克。比如扼守各级监狱区的牢头，比如岛上电网的运维工程师，比如总控机房的管理者，比如武器库的看守……这些人的地位不一定高，却是嵌在轰隆运转的庞大机器要害处的螺丝钉，一旦脱落，巨擘散架。妖瞳要做的是对这些人精神点穴，各个击破。这项工作的难度很高，因为指令本身和指令执行者的立场是冲突对立的，妖瞳必须绕过逻辑防线、情感防线以及伦理防线三道屏障，以梦为介渗透到对方的潜意识区，在其深沉梦境的要窍之处播下一粒倒戈的种子。这一粒粒种子便是一条条等待触发的指令。平时深埋不可测识，但时候一到便破土而出。

        第三条主策针对的是妖瞳自己。她必须提前谋断一条妥当的脱逃路线。这是整个计划最难的部分。妖瞳只有十四岁半，缺少人生经验也没有过硬的知识功底，她不懂的东西太多而虿盆子岛的防御又太变态。谋成于密而败于泄，妖瞳不敢去求助任何人，她只能指望自己。每一条妖瞳能想到的脱逃路线，她都会以游魂离体的形式去实地验证，无一不是死路一条。失望不断累积，时间飞速流逝，妖瞳一日比一日煎悴、一夜比一夜焦愁。总算天无绝人之路，她最终还是找到了一条“尚存一线生机”的半绝之路。虿盆子岛总排污管道能够直通大海。但是，排污口横贯着三道持续簇射死亡射线的“死光”闸门，能瞬间杀死生命体，只有死物才能通过这里。并且就算全岛电力中断，“死光”闸门也依然不受影响。理论上只有岛上的防御系统重启，才会短暂关闭10分钟。这10分钟是妖瞳所能找到的唯一机会。

        “太难了！”古治柔忍不住嚷出声来：“不能准确掌控的因素太多，脱逃窗口时间又太少，这条路福祸难料。”她其实更想说凶多吉少，由于听得太投入，古治柔紧张得手心出汗，还有点吸不上来气。

        小姑娘调整了好一会吐息，才下定决心把脑瓜子里冒出的新想法暂且忍住，先提醒韦姐姐还有两个问题没有解答：“韦姐姐，什么是梦境的要窍之处。还有，蝴蝶行动的三条主策讲了，一个总纲还没有讲呢。”

        “什么是梦境的要窍之处？梦者于酣梦之中，心花怒放的那一刹、心魔乍现的那一瞬、心如刀割的那一秒、心头鹿撞的那一霎……总之最强烈的情感波动之时，潜意识世界和显意识世界会出现短暂的交汇，妖瞳会在这里植入命令。梦者醒来后，完全不会意识到自己的精神疆域已经被人动过了手脚，成了一个带bug运行的程序，他的举止与往常无异。只是时候一到，bug触发，神经骤然短路、行为猝然生变。当然，这段精神bug最终会被大脑自行修正，但在其发作的短暂时间内，同样可以影响整个事态的发展。比如，弹药库的看守突然魔怔，鬼使神差般的往仓库里扔进两个点燃的打火机，待其从大脑混沌状态恢复正常时，一切已无可挽回。”

        “至于一条总纲，就是瞒。兵者，诡道也！敌强我弱、赢面惨淡的客观现实摆在眼前，妖瞳唯一的胜算就在于隐秘。战端不宣而起、秩序轰然决堤，她才有可能乱中渔利，瞒天过海。”

        那一年的台风来的比往些年要晚一些，从布局到雪崩，妖瞳度过了113个“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的日子，她在粉碎一切障碍，同时，一切障碍也在粉碎她。

        算计是很消耗人的！

        妖瞳急遽的消瘦下去。她处心积虑的铺垫着每一步，却不知道能否抵达彼岸，她严重的透支着自己的精神力和生命力，越是到后面越是心力交瘁，妖瞳好几次都觉得自己快要溺毙在这无尽的迷川苦海之中，她有时候甚至希望自己最好猝死了一切也就罢了，但她撑下去了。

        韦怡看着妖瞳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那双会随着情绪变色的异色瞳仿佛永久失去了只有心境愉悦时才会呈现的那份明丽，定格在了沉郁的深寂和幽邃之中。韦怡忧心不已，她夜以继日的为这个孩子操劳，变着花样给妖瞳做美味的食物，手把手的教妖瞳识谱、弹琴、绘画，她告诉小妖瞳，语言和文字无法穷尽之处，便是艺术的起始，而这些美好的事物可以帮助人们忘忧。她陪着妖瞳在电脑上看喜剧电影，拉着妖瞳一起设计剪裁漂亮的新衣裳，还应妖瞳的要求在阳光房里引种了几株芬芳的茉莉花，她想尽了办法让妖瞳快乐起来。

        韦怡像老母鸡护住小鸡雏般，替妖瞳挡下了数次来自锤子博士的“征召”，但她最终还是不得不妥协，因为一旦真正触怒了虿盆子岛的实权派，被洗去记忆强制驱离将是她唯一的下场，她怕她走了，再没人像她那般疼着护着妖瞳。

        韦怡是一位温柔而庄毅的女性，从来没有人见过她落泪。但妖瞳见过，在韦怡的梦境里，韦怡为自己没能护住妖瞳，绝望而痛苦的哭泣。

        是的，诓诈敌人不难，欺瞒所爱的人却会背上沉重的心债。妖瞳便背负着这样的债。韦怡待妖瞳越好，妖瞳的内心就越是割裂。妖瞳不断的告诫自己：非上上智，无了了心。既然决意了却这里的一切，就不能心有挂碍。

        妖瞳瞒住韦怡，其实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妖瞳不愿让韦怡知道自己的阴暗面。光明和阴暗就像硬币的两面集于人之一身，只是阴暗面总是藏着的，尤其在真正在乎的人面前，藏得更深。

        自私很容易，爱自己却很难。妖瞳可以不爱自己，但她不能忍受韦怡变得不爱自己，忌惮自己。妖瞳不介意自己“变坏”，但她介意被视作母亲一样的人发现自己是一个祸心暗藏的“坏”女孩。

        这世间总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根本不以你的个人意志为转移，你起得了头，但你未必控得了场，收得了尾。妖瞳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那个如过山车般倒悬逆转、乾坤撕裂的夜晚，那个“令每一条生命都被迫裹挟其中”的雪崩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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