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那本病历并不厚，褚少安没用多久就把它翻了一遍。
她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林开。
那时她的人生剧变，从一个前途无限外科医生变成街头混混，成天待在家里混吃等死。有天有人约她在桥下见面，电话里三言两语就把褚少安的老底掀了个干净，逼得她只能捏爆啤酒罐，晃悠着出门。
桥下来往的人很少，褚少安喝得醉醺醺地倚在桥边，看着自己的右手颤抖地举起，五个手指慢悠悠地一个个伸出来，抖动地像个老旧的风箱。褚少安自嘲地笑笑，心里琢磨着该用什么理由把这人打发走。
那天很热，褚少安踩了一双人字拖，随手裹了一件老旧的夏季睡衣长袍，毛发乱蓬蓬的，久不见阳光的皮肤惨白，像是一只营养不良的吸血鬼。她根本没有把这场见面当回事儿。
在猛烈的阳光下褚少安见到了林开，虽然俩人素昧平生，但是褚少安一眼就能认出林开。
他在这里格格不入。
林开穿着白色衬衣和直筒的棉质长裤，搭配一双舒服的灰色球鞋，外加一顶棒球帽。
干净的像阳光一样。
褚少安和他隔着一条街对视，林开脱下帽子向她致敬，褚少安并不作声，也不表态，只有她自己知道，见到林开的瞬间，自己浑身就僵成了一根木棍。
红绿灯变化了三个循环，俩人之间没有说任何话，林开只是平静而温和地望着她，等待着褚少安邀请他过去，他的目光平静又自信，像是一个老父亲等着不懂事的孩子自己站起来。最终还是褚少安败下阵来，招手让他过来。
林开成了她转行成精神病医生的第一位病人，
和朋友。
她知道他并不是主人格，灵魂是一个奔四的大叔，困在少女的身体里，最在乎身体锻炼，擅长编程却不喜欢，最大的梦想是买一辆房车全世界兜风，自由自在地玩遍全世界；
她知道他和姜来，唐念共用一个身体，相处融洽得能写上教科书，□□不是需要抢夺的灵魂载体，仅仅是个行动工具，三个人轮着使用绝不相互干涉，只要遵守“身体使用准则”，录好视频日记，每个人都能拥有自己的生活。
她知道他很担心主人格唐念内向，自卑，总说些烂话吐槽，甚至经常贬低自己，所以他总是一本正经地拜托唐念帮他完成些些鸡毛蒜皮的小任务，然后极尽赞美之词来夸奖她。
她知道他从不对另一个“暗黑”副人格有任何偏见，知道她行为偏激但是是个好姑娘，收到她的求助竭尽全力，从不多问。
她知道他热爱这世界但是并不贪恋，早就做好离开的准备，以前还玩笑地拜托她照看好两个姑娘，但是并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突然。
她记得那天林开趴在桌子上演算公式，褚少安吭哧吭哧地往净水器里灌纯净水，林开摊在旋转座椅上，两条腿不安生地推着椅子转来转去，“你说，其实要是想治好唐念，应该得让她把我们都杀掉，对吧。”林开自言自语，“她肯定不会下手的，其实还得让我们自己动手对吧。”
褚少安把最新的医疗记录塞进病例，诊断上写着，“林开疑似沉睡或——”
“消失”。
唐念被褚少安从床上拽起来的时候眼睛还是肿的，脑子混混沌沌，恍惚间只觉得昨天只不过是自己做的一场噩梦。褚少安一个晚上已经恢复了干劲，拽着唐念往卫生间拖，“快快快，行动起来！今天晚上林开要去参加游戏的八周年庆祝晚会，一定得到场！时间是晚上八点！”
唐念的睡意被驱赶了个干净，“什……什……什么？！我去？我一个人去？我干不了的！”唐念下意识回答。
“这种人格调节失衡的情况以前也有过啊？我们可以再等等……而且这个晚会我参加不了的，我会搞砸的。”唐念大着舌头，绞尽脑汁理由拒绝。
褚少安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唉，那林开就要违约了，不仅会被一群玩家追着骂。”她用余光瞟着唐念因为纠结而皱成一团的脸，继续加码，“而且还会赔一大笔违约金，真不知道姜来知道了会怎么样呢。”
唐念脖子一缩，瘪着嘴问，“我……我怎么做呀？”
褚少安一脸的不在意，“你们当初人格失衡你不是还帮过林开去过发布会？”
唐念大囧，嗫嚅道，“那都是那几年以前的事儿了。”
褚少安啧了一声，伸长脖子，勾着手让她过来，像是要分享什么惊天大秘密，“你要是这么担心的话，我就给你个妙招”唐念点头如小鸡啄米。
“他们提出的所有问题你随便夸就好，千万不要尿遁！”她伸出一只手指摇了摇，“如果遇到实在不会的问题……”褚少安甩了下头发，“微笑就行。”
昆仑大厦是全市最高的大楼，不同于林开的筒子楼，它的装修十分考究。透过那些巨型的落地玻璃窗看进去，水晶吊灯的光绚烂迷离，就像是这个世界的太阳。门前停着的那一水儿的最新豪车，记者手持数字单反，像饿狼一样等着豪车上的人下来，扑上去就就拍，镁光乱闪。
唐念把头发塞进黑色贝雷帽里，套着褚少安为她精挑细选的西装三角套，脸上扣着虚拟电子面具，上面是林开最喜欢的亚洲男明星的脸，别别扭扭地躲在昆仑大厦门前的草丛里。
她拉了拉西装的衣角，用力深呼吸，挺直背部，想装出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来。“喂，我说，你在这里呆着干什么呢？”
唐念一惊，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掉了。
来人头上顶着一丝不苟的油头，穿了一身白色正装，胸口的口袋里露出半截格子手绢，站起身来唐念只能堪堪到他的肩膀，剑眉星目，十分好看。只是说出来的话带着一大股碴子味儿，“搁这儿猫着干啥呢？还不麻溜地进去？等人请呢？”
唐念认识他，秦子豪，秦总裁。和林开一起开公司的合伙人，林开之前还送给过他录像带，好像是个外国老头制毒的故事。
林开的桌子上还摆着他和这个精神小伙一起钓鱼的照片，两个人提着一条极大的鲤鱼，兴奋地朝镜头笑，背后是一小块湖，亮的像一面镜子，旁边的果树枯萎的像年迈阿婆的小腿，青筋毕露——这是林开寻觅到保存最好的自然景观了。
不等唐念琢磨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这位大总裁，秦子豪已经揽着她一步三个台阶进了大厅。
整个大厅典雅而奢华，四周的墙壁雕着维多利亚风格的花纹，左右两边摆着整整齐齐的红色的实木桌，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美食和红酒。大厅中央是一整片空地中间，整整齐齐码着一排又一排游戏体验仓，配有全身的触摸装备和头盔。
秦子豪一进去就成了全场的焦点，全世界最大的游戏公司的掌权人，年轻帅气又多金，记者和投资商一下子全涌了过来。
秦子豪把唐念按在最前排的角落里，歪着脑袋，嘴唇贴在唐念耳边，呼出来的热气钻进唐念的耳蜗中，唐念周身全都是香橙的味道，她下意识挣了挣。“呆在我身边微笑就行，这场面不用你来应付”，秦子豪好哥俩地拍了拍唐念肩膀，“放心，咱俩的事儿我不会说秃噜嘴的。”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秦子豪身边围着各种各样的“□□短炮”，墨绿眼睛的记者讲着她根本听不懂的鸟语，远处狂热的玩家伸长了手臂想要冲破保镖，银色的金属手臂闪着她眼睛疼。
“好了各位，“完美人生”的周年庆活动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就不要再耽误时间了，我们一起进去吧。”
他的意思是进入“完美人生”里。
唐念照猫画虎地戴上装备。
这游戏很简单，只要穿上昆仑公司出售的游戏装备，进入游戏页面，你就会进入到一个高度真实的三维世界——它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你可以看到，听到，感受到它。
“完美人生”的数据库里存储了名人，电影，游戏，传说，新闻中的各种人物的故事线，你选择任何你想体验的人生，或者作为旁观者去当那些“失败者”的救世主。
现实中怀才不遇的小职员，在“完美人生”里可以是声名大噪的好莱坞明星，享受鲜花和掌声；现实中身有缺陷的残疾人，在“完美人生”里可以是身强体壮的运动健儿，为国争光；现实中囊中羞涩的学子在“完美人生”里可以去世界上，历史上任何一个学校听课，学习任何你想学习的知识。
秦子豪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董事会那帮家伙我已经搞定了，“时事传输个人经历”功能过两天就上线。”秦子豪揽住“林开”的肩膀，大高个儿弯着腰，终于把头贴在他的肩膀上，撒娇，“你看！哥们儿够意思吧，这么难的事情都帮你解决了，但是我也不知道能帮你拖多久，合同上之前说好了的，版权没买断，但是在这期间你作为技术总裁应该随时听公司差遣，所有技术必须给公司的。”秦子豪蹭了蹭“林开”肩膀，站直身子，重新变成了无坚不摧的秦大总裁，“我去应付这群记者了！”
他说的话唐念一个字都没听懂，虽说“完美人生”是大叔的心血，但其实唐念对这游戏的印象并不好，之前她从没自己登上这游戏。关于这游戏的消息大多都是从林开那里听来的。
大叔有的时候捏着从超市抢来的萎靡蔬菜，抱怨着隔壁的超市没挺过网络加工产品的竞争，又倒闭一家，哪里都找不到新鲜蔬菜买；有的时候两手空空从池边回来难过于根本找不到一个没有垃圾堆的水池，钓友全都跑到“完美人生”的大湖边上了；有的时候工作时间叼着烟斗例行公事的维护游戏运营，惊诧于同时在线人数突一次次破新高。
此时，他们所有人就站在“完美人生”的最高楼上，这里的庆祝活动甚至比酒会还要热闹。詹姆斯和阿米莉亚的热气球刚刚飞过两万米的高空，探索着宇宙的极限；顾方舟抱紧自己刚刚满月的大儿子观察国内首批脊髓灰质炎活疫苗是否安全；玛丽莲梦露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电影《七年之痒》的拍摄；穆祥雄在训练场上给学生们示范着游泳要点。
一切美好而伟大的事情都正在发生。
唐念从他们脸上看到了在现实生活中从来没有见过的兴奋和希望。
烟花齐放，唐念竟然可以感受到空气中的硫磺味道和翻涌的热浪。秦子豪站在她身后，用力按了按唐念的肩膀，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林哥，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这几年关于“完美人生”的负面声音很多，但是你看，在这个世道，如果没有“完美人生”，人们又能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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