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招魂

周朝按律沿用前朝采选制，定期向民间良家采选女子入宫为皇氏宗亲的备选妻妾，礼聘仕宦家族的女子入宫为皇帝妻妾。

        但洪熙帝是个女人，且在初登位便在后宫里放了一个舞姬，朝臣们摸不清她的心思，也不敢轻易试探这位杀伐果断的女皇。如今光禄大夫奉旨礼聘采选良家男子，这消息风一般传出天启，传往周朝治下的州郡。

        皇帝今年才三十二，依照华族人平均向百的寿命来看，她正处在春秋鼎盛之年，宫中又只有太子这一位后嗣，这四年里不知多少人心思浮动，明里暗里觊觎着空悬的中宫之位。

        太子姓姜，父族姜氏败落，早已无人在朝中身居高位，母族不喜，根本不愿承认她。地位尴尬，唯有皇帝回护她。可若是有了旁的子嗣，皇帝的目光还会落在她一人身上吗？

        “天下到底是要姓妘的。”裴晋安抿了一口酒，眯着眼感慨道。

        他和姜永又坐到了崔六娘院里那个临湖的暖阁中来，这次却没有琴师陪着。

        姜琼玖天赋卓绝，很快便学得了平康坊流行的艳曲，再没时间陪着两个寡喝酒的人聊天。

        姜永苦涩道：“如今姜氏一族无人在朝中身居要职，如我只是个著作郎，如赵王等只是徒有藩王之名，连封地的税收都不能保有。倘若陛下有了子嗣，谁能保证太子殿下的位子呢？”他长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因酒意而微微肿胀的眼睛。“日后再有国本之争，恐怕我等连太子的命也保不住。”

        “你错了。”裴晋安摇头，“太子殿下与你不同，哪怕在国本之争中落败，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她是陛下第一个孩子，亦生在一个特殊的时候……我想陛下不会纵容别人对她下手。”

        姜永生母只是个卑贱的奴婢，被妫皇后收养也已经外傅之龄，从没有体会过一丝母子之情。恭帝性情淡漠，更无慈父之心。

        他苦笑道：“真如此也不坏，况且生在皇家能有此结局，我已经很幸运，也望太子殿下能得以善终。”

        “恒卿多思无益啊，来满饮此杯。”裴晋安捧着酒杯，嬉笑着劝道。

        门外月影缭绕，姜琼玖静静站在湖边，一字不落地将二人对话收入耳中。

        太子殿下——

        她想到那个紫裾少女，想到她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眼眸。

        那孩子其实是恭帝幼女，她实际上的妹妹。

        当年恭帝执意要对妘氏赶尽杀绝，她以性命要挟换得恭帝妥协，假称妘沂怀孕，赦令妘沂三族死罪改流放瀚州，妘沂则留在了东宫鹰坊饲鹰。那之后不久恭帝便遣人从内宫中送来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姜琼玖为女婴起名叫逐云。

        逐云是那段时间她和妘沂之间唯一的联系。

        姜永和裴晋安话中对姜逐云身为太子的前途不甚看好，姜琼玖却从其中听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妘沂……妘沂不恨她是吗？

        姜琼玖站在夜色里，心随着摇摆的湖水迟疑波动。

        上辈子退守邺城之后她就让人带着姜逐云南下去越州，想让时任越州擎政的堂姐护住她。她太了解妘沂了，以这个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性格，若真的深恨她，就连姜逐云都会被迁怒。

        结果妘沂还是把姜逐云接回天启了。

        妘沂——小鱼、小鱼，你恨我吗？

        ※※

        叶铿然从紫宸殿前走过时，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前朝末帝，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在内侍通报声中踏入了殿门。

        “卫尉卿太子太傅臣叶铿然，拜见陛下。”

        “起来吧。”

        叶铿然盘腿坐到软垫上，抬眼看上首的皇帝。

        妘沂在临帖，她登基后一直有这样的爱好，叶铿然每每请见，十有八九回她是在临帖。叶锵然默默看着她，从血缘关系来看，妘沂算是他的外侄孙女，只是当年叶家的事闹的太僵，那点稀薄的情分早已不可追回。

        “卫尉请见是有要事么？”妘沂搁下笔，靠到宫婢搬来的凭几上。

        叶锵然收回目光，道：“太子年将及笄，寻常人家的女孩子这时候已经定下婚事，可对于储君来说，此时谈婚论嫁未免过早了。”

        妘沂点点头，坦然承认道：“叶卿一向知朕心意。朕同意采选男子的确不是为充实后宫，而是为太子择一个男妃。”

        历代太子都会在成年之后进入朝堂，男子成年行冠礼，女子成年行笄礼。且向来是男子二十加冠，女子十五及笄。前朝女子多是二十行笄礼，叶锵然身为太子太傅却恨不得现在就让太子及笄。太子身为女人，一旦成婚就有怀孕的风险，如若不早早入朝，只怕日后叫朝臣不服。

        早些时候妘沂遣光禄寺采选男子入宫，叶铿然以为是她守寡这些年耐不住寂寞了，即使有可能诞下别的子嗣与太子竞争，他也没有太过惊惶。后来打听到礼聘采选的都是些总角之龄的男孩，他就坐不住了。

        别人会以为皇帝想挑些年轻男孩入宫陪伴，叶铿然却深知妘沂不是这种人，他立刻想到这些男孩是为太子准备的。

        “太子殿下还是个小孩子，不宜过早接触男女之情。”

        妘沂笑了一下：“叶卿的意思我知道，是害怕太子沉迷情爱，更甚者早早怀孕，使言官弹劾，入朝堂不顺。这一点朕也害怕，朕自然会叫人叮嘱这些男孩，不使他们诱惑太子。”

        叶铿然沉默。

        妘沂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淡去，漫不经心道：“叶卿是不信朕，还是不信太子？”

        她做了四年的九州共主，气度更甚从前领军时，叶铿然离席伏在地上轻声道：“臣不明白陛下这样做的意义。”

        妘沂垂下眼睑，她的右手无意识拿起了笔，面前那卷纸上密密写着《招魂》。

        这是密教传之甚广的招魂词，她不信昊天、不信神明、痛恨密教，却在这四年里日复一日誉写招魂。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魂兮归来。

        “朕年轻时于男女之情不知甚解，于是身陷囹圄，坠入万丈深渊，朕不欲叫太子步后尘。叶卿，这些男子的命无不是握在太子手中，太子即使为情爱所迷，也不会处在弱势。”妘沂说，“叶卿还有疑问么？”

        叶铿然怔在原地，随后起身道：“是臣急功近利错会了陛下的意思，请陛下恕罪。”

        妘沂摇摇头：“卿贵为太子太傅，理当为太子思前想后，何罪之有？无事就退下吧。”

        叶铿然告退。

        妘沂提起笔，在那篇《招魂》末尾一笔一划写下姜琼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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