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积重难返
奥林国王将参加这次探查行动的人员分成四个小组，分别调查发生于首都四个方位的异常报告。拉甘与加斯被分到一组，带领几名已从魔法学院毕业或即将毕业的服役学生负责南边。
报告上说，城市南侧有居民在防护罩边境目击了巨噬鲨，而且不止一次，时间跨度上超过两个星期。这种生物习性凶残，具有相当的智能，也就是说奥林国王也不能轻松指示、驱使它们。加斯在这几年里做过很多调停和边防类的工作，他提前嘱咐了大家，要提高警惕、观察四周，避免发生武力冲突。但是，当一条巨噬鲨从裂谷中威势十足地盘旋而出时，拉甘敢确定，包括他在内，全队的学生都怔住了至少有一秒。
加斯手臂上的刺青瞬间亮起，但他没有立刻发动攻击，而是试图与对方交流。一般来讲，巨噬鲨遭遇海底居民时，它们造成伤亡的概率超过百分之九十，会听人讲话的概率大概是百分之二十，而听从意见掉头离开的概率则不足百分之一，所以拉甘也暗暗酝酿好自己的魔法，在加斯用了两句话就与对方谈崩后，膨起身子从侧面扑上去，打破巨噬鲨的平衡，让队友们把攻击性质的魔法从各个方向朝它招呼过来。
——虽然是第一次对上这种动物，但应该能赢。
拉甘冒出一个乐观的预测，但就在这时，固定在耳畔的通讯器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嘈杂，其中只有一道人声可辨：“阿尔法小组在——滋滋——遭袭——咔咔——王子——唔！”
通讯断掉了，似乎是发出这条消息的人被打晕了，他几乎没说出半句完整的话，但单凭那些破碎的词语，就足以让所有人脊背发凉。阿尔法小组正是奥林国王所在的小组，如果那边需要援兵，就意味着国王遇到了危险，而且那边居然还提到了王子——海神的胡子！难不成不足六岁的小王子也被牵扯进来了？
变形后紧绷在牙床上的嘴唇让拉甘没法正常讲话，他吐不出自己的担忧，焦急地望向加斯，只见他抛出手中的一个水龙卷后立马呼叫了回去：“贝塔小组遭遇了巨噬鲨，你们情况如何？”
然而回应加斯的只有卡尔德和另一名卫兵。
“——伽马小组发现了破坏防护罩的魔法阵。”
“——这里是埃普西隆小组，首都北侧的地块遭到严重破坏，地底岩浆已经开始渗透城市，我们需要支援！”
“阿尔法？”
“……”
一阵不祥的沉默后，卡尔德掌握起指挥权：“湄拉王后联系不上，但我呼叫到了王宫，他们会派出专业人员修补防护罩、疏散居民。伽马和埃普西隆，分出一部分兵力支援阿尔法与贝塔。”
“我们该把支援国王放在首位……”加斯说着躲开从被巨噬鲨撞碎的岩壁上坠落的巨石，将一枚水弹砸在被几名学生用水鞭勉强缠住的巨噬鲨头部，眼看着他们即将取得优势，却有一股触目惊心的殷红从巨噬鲨下方弥漫了开来。位于那个方向的一个男生脸色惨白，血腥的气息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他不能置信地回过头，身子缓缓软了下去。
一个女生尖叫出伤者的名字，离伤者最近的那人将水鞭甩过去，把他卷到了身边，正好让他避开又一条从深渊中蹿出的巨噬鲨的啃咬，而他们本来已控制住的那只巨噬鲨也趁机挣脱束缚，与它的同伴对学生们形成包围之势。
——一，二，三，四。
拉甘随着小组的阵型收拢而靠到加斯背后，听到加斯转述了这边的形势变化：“贝塔小组遭遇的巨噬鲨增加至四条，这里出现了伤者，我们还需要医疗支援。”
有人负伤后，贝塔小组陷入了不利境地，远在城市其他方位的另两支小组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赶到，他们需要在这段时间保护好伤员，还要尽可能不造成更多不必要的流血冲突，着实有点难度。
然而，不知何时接近的一群武装人士发动魔法的倏倏声将他们陷入焦虑的心激奋了起来。
援兵赶到得比想象中要早，但他们看上去不像王宫的军队，而是像某些权贵家族的私人警卫。在这种形势下，无论来的是谁，只要能成为友军，贝塔小队都乐于接受，但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拉甘还是抑制不住地将视线投向了援兵中一个熟悉的身影。
已然二十二岁的罗纳身强力壮，魔法技巧也远比拉甘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更加娴熟，他在这支援兵小队中显然地位不低。拉甘不想与他打上照面，故意选择了与援兵作为目标的那一条不同的巨噬鲨，和贝塔小组内部的成员一起对付它。
这场战斗持续了整整二十分钟，整片水域都被血液染得猩红，拉甘皱着鼻子凑近一条巨噬鲨的鳃，确认着它的生死，一个身影从巨噬鲨头颅另一侧绕过来，与他好巧不巧地差点撞在一起。拉甘定睛看清来者，抓着巨噬鲨伤口的那只手猛然攥紧，他将手指死死地抠入巨噬鲨的皮肉，试图不对着面前的罗纳咆哮出声。
罗纳上下打量他一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居然选择把身体变形主修到现在？明明可以用更正常的方式，却偏要用那么丑陋的姿态跟野兽肉搏……果然是野蛮的杂种才会做的选择。”
——揍他。
拉甘的大脑冲动的那一块给他下达指令。
——冷静。
理智的那一块紧追上来拦住冲动。
手中的皮肉被捏碎的同时，拉甘咽下一大口海水，按捺住出拳的强烈意愿，缩回了正常体型好防止自己真的把拳头挥出去。在刚刚得到对方支援的情况下，与对方起冲突可不是什么好主意，更别提罗纳所带领的那支援兵中有着好几个在全首都范围内都称得上精英的魔法师。
“罗纳，很感谢你们刚刚的出手。”加斯拦到竭尽全力咬紧牙关的拉甘前面，礼貌但态度硬邦邦地说。“只要你愿意收回那个字眼，我也很愿意在国王调查你们这支警卫队权限时为你们美言一句。”
“我们才不需要游侠小将的支持。”罗纳沉着脸撂下同样冷淡的话语，朝伤员那边扬了扬下巴。“同为魔法学院出身，我真是对其他的毕业生感到失望，看看那个小胖子的表现，难怪混种令人不齿呢。就这样子，能为尊贵的亚特兰蒂斯王族贡献什么力量？”
——他挖苦白鲸。我还是要揍他。
——至少他把措辞换了。冷静。
——换的那个也好不到哪儿去！
混乱的思绪在拉甘脑海中碰撞，他怕自己下一秒就要把自己所知的最尖刻肮脏的词汇都砸向罗纳，加斯及时叫回了他的神智：“拉甘，去帮珊瑚看看那边的那条巨噬鲨，她没有检查尸体的经验。”
尽管一万个不愿意放弃这个向罗纳宣泄的机会，但拉甘还是听从了加斯的建议，转身游走了。幸好巨噬鲨的身体足够巨大，他躲到它尾巴后面，蜷起身子，紧绷起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两手揪住头顶的硬鳍，大口大口地呼吸，将充盈在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的怒火一点点地抖落出去。
——纯血论是错误的。我们都是一样的。
他是念着这句话长大的，也是想要为了捍卫这句话而活的，但他在厌恶着纯血论者的同时，也厌恶着不可避免地受到纯血论所影响的自己。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自己拥有和陆地人一样的外貌，就不会在学校里听到针对对象包括他在内的冷嘲热讽，也不会在救助陆地人时换来对方惊恐的尖叫。他会能够在陆地上和同伴们一起执行需要混在人群中的任务，也会能够在闲暇时和大家去往城里游玩。
——凭什么啊。
他无声地质问自己。
直到四肢开始酸痛，拉甘才将情绪平复下来，他游向鲨鱼头那边，招呼那个确认死亡状况的女生：“怎么样？去与海风暴汇合吧。”
女生看上去精神不振，小小地“嗯”了一声。她有着漂亮的肉色皮肤和无鳞无鳍的双腿，拉甘记得她是在学院里与他同龄的学生，与那个受伤的长着鲸尾的男生关系很好。
权衡一番后，加斯决定带着另一个男生留在原地，与罗纳所在的警卫队一起处理巨噬鲨尸体，珊瑚和医疗队一起护送伤员回城，拉甘和其他几人与伽马小组的援兵去支援至今还没有消息的阿尔法。
这支整合小队在半途与埃普西隆小组分出的人手相遇了，但还没等他们赶到阿尔法所在的区域，就找到了搀扶着奥林国王的湄拉王后，以及怀抱着王子小亚瑟的卡尔德。
“海神的……到底发生什么了，海少侠！”拉甘连忙冲到卡尔德面前，看到小王子虽时不时地抽泣一下，但呼吸平稳，也没有外伤，才稍微松了口气。
“是海洋领主孤注一掷的反动。”奥林国王沙哑着嗓子开口了。“他明白……我最致命的软肋是什么。谢谢你，卡尔德阿姆，你再次挽救了我的家庭。”
拉甘能猜出个大概了。无论是防护罩的破坏、岩浆危机、还是野兽侵袭，都是为了迫害小王子而制造的幌子，这些分布在首都四周的异常现象只是在分散国王的兵力罢了。
这次的暴/乱比起海洋领主之前所有行动，都显得更加不择手段。三名前助手在波塞冬尼斯逗留了比预计更长的时间，协助奥林国王善后。但由于卡尔德还统领着少年小队，奥林国王很快就催促他该回到陆地上履行职责了。
在泽塔通道前与加斯告了别，拉甘紧随卡尔德传送回了瞭望塔。除了值班的联盟成员，大厅里并没有人，拉甘回头看了一眼显示传送信息的电子屏想看看现在几点了，却在看到自己和卡尔德之前那一条记录时一下子精神了起来——因为那个地图上的点曾经对他们来说太过重要了。
——这种时候为什么会有人去快乐港？
这么想着，拉甘点开那条记录，看到了“b27”的序列号。之后，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重新打开了去往快乐港的通道。
正义山被毁后，快乐港的泽塔传送口被设在了一所大学的警备室杂物间里。拉甘小心地拉开门，翻出校园。此时正值凌晨，天色漆黑，快乐港还在沉睡，所以路上没有人会对他侧目而视。拉甘难得安稳地逛过街道，鬼使神差地走向了海滩。
正义山的废墟还是像之前一样，没有整修，不知是因为联盟垄断了这座山的开垦权还是工程太大还没开始处理。拉甘绕过一个个土坡，看到了后山的海滩，小队有时候会到那里去玩。
正当他陷入回忆时，他捕捉到了一处山崖上的一个移动的小点，仔细一看，那竟然是个正向下跳的人影——暗绿色内衬的黑色披风、包裹住全脸的头盔、竖立的蝙蝠耳朵、不如夜翼他们强壮的体型……除了希恩还能有谁！
“小心！”
他下意识地大喊出来的同时拔腿跑了过去，希恩在半空中注意到他，慌张地把伸直腿，脊背向后挺，过早地作出了触地动作，拉甘见她胡乱挥舞着手臂的样子，立刻膨起身躯，跃向高处，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护着她栽回地上。
强烈的后怕让他费了几秒钟缓过神，希恩剧烈起伏的胸口紧贴他的肩颈，她在喘匀气的第一时间就撑着他的胸脯直起身子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时间来这里的传送记录太奇怪了！”拉甘解除变形好开口回答，他努力让自己不动声色地把腿从希恩身下抽出来，庆幸于昏暗的环境不会让她发现自己涨红的脸色，反问回去：“你又为什么大半夜地跳海？”
“才不是跳海！我只是在练习用披风滑翔！正好明天没有日程安排，就趁着今天的任务结束出来练一下……”希恩没什么底气地抱怨。“要，要不是你突然叫出声，我肯定能安全落地……”
“……在那之前你的姿势就完全和罗宾他们不一样好吗。”拉甘心有余悸地感叹着，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一片荒凉。“所以，为什么要选在这儿呢？”
希恩微微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后，她摘下头罩，坐到了旁边的一块礁石上。拉甘看清她的制服上沾满了泥土，在他来之前，她似乎已经来回跳了几次了。
“虽然对着塌掉的山这么说挺可笑的……但在这里，我好像会更自信一些。”她望着废墟，低声说。“之前监视发布会的那次任务中，我们需要跟着卢瑟乘坐的车转移阵地，直到那时候我才发现，我不会在大楼间跳跃，也不会用钩枪和披风攀升或降落，只能被蓝甲虫带着飞……简直太累赘了。我想起了自己刚刚成为漂移少女的日子，虽然那时候我一直在质疑自己，嫌弃自己，但就是在正义山，不管来自哪座城市，哪个国家，就算来自深海，甚至来自外星……我们都能自然地接纳彼此。我过去有多差劲仿佛变得不重要了，‘漂移少女’这个身份仿佛给了我重新开始的机会。虽然我在做少年英雄时犯过错也受过伤，但在很长的时间里，正义山都是我心中的乐园。”
——这也是我一开始对正义山的憧憬啊。
拉甘回忆着自己加入小队的这些日子，在希恩身侧也坐了下来。加菲尔德曾兴致勃勃地向他咨询海洋生物的体质，探讨在什么环境下变成什么样的生物更有优势，正如他小时候向希恩询问陆地的风俗习惯一样。梅根曾在厨房忙碌时迁就他对海味的喜好，凯西曾在练习地面格斗后询问他如何习惯失去了浮力后的身体重量，蓝甲虫曾在打电子游戏时跟他互飙彼此听不懂的俚语……在小队中，他可以抛下“非纯种”这个词语在他身心上遗留的烙印，他可以只是“来自海洋深处的同伴”，仅此而已。
这时，一抹金光吸引了拉甘的目光，他转头看向希恩被朝霞映亮的脸庞，她轻叫一声“啊，日出了”，仰起脸眺望海平面，苍白的皮肤上晕开一丝潮红。
拉甘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手覆上了希恩的脸颊。
——你是在这儿待了多久啊。他没来由地想到。希恩的脸凉得即使是用他的手也能感觉得出来。
希恩惊讶地回过头，眨了眨那双属于陆地人的、有着清楚的眼白、虹膜与瞳孔的眼睛，看上去像只小猫一样……
——真是的，我好像真的开始觉得猫可爱了。
拉甘感受到手掌下希恩皮肤的温度渐渐上升，在海底经历了那么够呛的事以来，他总算有力气笑起来了。
——看样子，就算是这个冰冷而潮湿、冲动而任性的我，也可以带给你温暖啊，哪怕只是一点，对我来说也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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